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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父亲王福钟先生

来源:作者:王一霞发布时间:2019年02月27日 浏览次数: 【字体:

我的父亲王福钟,笔名王远甫,古田县平湖人,出生于1907年,病逝于1996年,享年90岁。

青年王福钟先生

父亲一生坎坷,历尽艰辛,幼年丧父,中年丧母。他一生经历两次婚姻。第一任妻子为他生下两男四女后,因患乳腺癌,于1949年撇下3岁幼子撒手人寰。20世纪50年代初,他认识了我的母亲,那时母亲是医院护士,单身。父亲以他出众的才华,赢得了母亲的芳心,两人结成伉俪。我便是这一任妻子所生,我的身后还有两个可爱的妹妹。只可惜,甜蜜的生活没过几年,到了1960年,母亲患宫外孕,时逢大跃进大炼钢铁,医院里大部分医师都下乡炼铁去了,她未能及时得到手术救治而去世,父亲再一次丧偶。

母亲离世时,我们三个小姐妹还在幼年中,家庭生活陷入冰点。而那时的他,政治、工作境遇更是走进了极度的困境——1959年,因历史问题他被“拔白旗”开除公职。其后为了生计,他以其才干和热心,先后受雇于城关美术社、县档案馆、县文联、县闽剧团、县农业中学等单位工作。文革爆发后,他再次被清洗回家,直到“四人帮”垮台,党中央进行一系列拨乱反正,重新审核一切冤假错案,才于1979年得以复职返聘于古田一中任教。1981年落实政策时被平反昭雪办理了退休手续,成为一名真正的古田一中退休教师。但遗憾的是那时他年事已高,在我兄姐处辗转居住十几年后,于1996年5月18日病逝于大连。

1951年6月私立玉田高级中学第三届清泉级毕业,全体师生于华侨大厦前合影,右四为王福钟先生。

母亲去世后,年幼的我和两妹妹相继被分开,我被保姆(养母)带走,两妹妹被外省的姐姐接走抚养,姐姐们分担了父亲养育幼女的重担。我虽留在古田,但自幼不在父亲身边长大,对他了解甚少,可在古田人的眼中,他是个传奇人物。民间传闻着他的许多趣事,每当碰到有人说起他时,有许多事我无从知晓,这让我很尴尬,心中萌生枉为王福钟女儿的羞愧感,我暗自下决心一定要好好了解了解父亲。于是,退休后,我开始注意收集关于父亲的传说,但苦于父亲在世年代久远,熟悉他的人大都离世,我的收集进展甚微。一个偶然的机会,我得到一本《古田旧城记忆》,从书中多处看到了对我父亲的描述,这让我恍然大悟:父亲是古田的知名文人,那么《古田县志》《古一中校志》等一定会有关于他的某些记载。近段时间,我抽空翻阅了这些书籍,以及父亲面世的诗作《北游集》、《北游续集》和父亲几个老友的诗集,从中了解了不少父亲的情况,父亲的形象在我的脑海中渐渐趋于丰满。于是,提笔试写此文,作为不在他身边长大而感遗憾的一种自我补偿吧。

  王福钟先生书法

父亲由寡母带大,早年随从乡村先生王仰曾及业师薛敬渊、李若初学诗,后毕业于福州三一中学师范班。1930—1950年相继在福州三一中学、协和幼师、陶淑女中和古田超古中学、史荦伯中学、县立中学、玉田高中任教。新中国成立后的1950—1959年在古田一中任高中语文教员。曾任古田一中语文教研组组长、古田一中教导主任、工会主席,被省教育厅评为合格中学教师,当选为县人大第一届代表。身强力壮的他,在新中国教育的舞台上大显身手,为古田的教育事业发挥着他的才干。但好景不长,随着国家的政治动荡,他被赶出了教育界,踏上了渺茫漂泊的人生旅途,这一晃就是20年。

但是民间并不因此而冷落轻看他,人们对他赞不绝口,说他上知天文,下晓地理,不仅能教书还写得一手好字,琴棋书画样样精通,而且是一位多产的民间诗人,所以古田人尊称他为“汉文伯”、“才子”。作诗几乎贯穿他的一生。家庭幸福、事业有成时,他以诗抒怀,激发斗志,励勉自己更加奋发向上再创佳绩;家庭落寞、事业挫折时,他作诗吟诵,抒写不快,坚定信念,漫观天外云卷云舒。他的坦然和一身正气,令我叹服。他之所以没有被生活的艰辛曲折和政治的动荡不安所击倒,正是得益于他长年累月在诗作的大海中徜徉,让自己的心灵得到净化,精神得到升华。

他以诗会友,曾是福建、云南、上海等地诗社成员,担任过中华诗社理事,是古田县为数不多的一位多产诗人,这在他的《北游集》自序中有所道白:“把少作及早期吟草,辑而藏之,大约有三百余首。一九三七年抗日军兴时,余任教榕垣陶淑女中,不久学校内迁,途次倥偬,不意诗稿竟随行装俱失。中年以后,先后执教于福州协和幼师及古田一中,家国乱离,道途迍邅,于是为诗益富,乃将一千六百余首诗词分辑上、中、下三集。余既遭政治迫害,文革后期远趋长儿云南任所,不意于1977年寓庐遇火,藏书及诗稿俱焚。火后,又从诸诗友抄示若干旧稿,与一度北行新稿计古近体诗963首,填词295首,又分抄诗词稿两册,珍而存之,号曰求是斋诗词甲、乙稿。为了长年奔走,浮踪莫定,迄未刻腊板印存。”从中可以看出他的一生写有几千首诗词,而已经面世的《北游集》和《北游续集》两册,只是他自1981年历史冤案得以昭雪后,以正式公职人员退休,由福建北上郑州、长春、大连我三个姐姐家及南下云南我哥处时,沿途的游观有感而作,以及部分他复职之后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对党、对祖国、对人民无比热爱的歌颂之作。不仅如此,他还珍藏有两册他半世纪多所辑的《求是斋诗词存稿》(手稿)未刊出。我想,若有时间和精力,即使无法将他《求是斋诗词存稿》正式刊出,也要将其全版扫描后装订成册分发到父亲的子孙中,这样也不枉我作为他的女儿了吧。而且,凝聚着他一生心血的诗词,作为其子女后人,在尽量珍藏的同时,希望能够传世,让更多的人了解欣赏。

王福钟先生《求是斋诗词稿》自序手稿

父亲在古田老一辈人的心目中是教育界的精英。他自1930—1959年在中学执教近30年,勤奋治学,认真教书。课堂上以其学识功底,挥洒自如,声情并茂,激发学生兴趣,扩展知识视野。指导和评改作文,善于启发学生思维,使他们收获于课堂,得益于课外。他还热心指导学生研习作诗填词。众多学生都对他的授业留有难忘的印象。有位学生在我父亲去世后写的《纪念王福钟老师》一文中写道:“王老师教学认真,深入浅出,谆谆善诱,诲人不倦……教学古文时,旁征博引,讲解透彻,有声有色,引人入胜,其间更讲点学诗知识,培养兴趣……上劳作课时,要求按果物形象制作白纸坯型,晒干后施以各种果物颜色,成品自然,几可乱真。”1979年,他不辞年逾古稀、身体老弱、上台讲课之辛劳,重返相隔20年的教坛,孜孜以求,发挥余热,奖掖中青年教师,教好古一中附设师范班语文、地理课。那些学生,多数跟我一样,都坚持奋战在古田县教学第一线三十余载,许多人现在也已退休在家,步入了中老年。每当遇到他们,回忆起往事,其中必谈论到我的父亲,他们都兴致勃勃地向我描述父亲讲课时的情形,喜欢之情溢于言表。说印象最深的就是他讲课精力充沛,情感丰富,勾连的知识点多,提供的信息量大;上课形象潇洒,通常是右手拿着粉笔,时不时的在黑板上刷刷写上一段,左手插在裤子的后兜兜里。可大家哪知道他那时患有严重的脱肛症,站立太久出现症状了,只好以后兜兜做掩盖,时不时的用手指轻轻托顶着,以缓解症状,减轻痛苦。

王福钟先生退休时在古田一中大门口与部分儿孙合影

父亲的兴趣十分广泛,除作诗赋词外,下棋、书法、钓鱼、看电影、看戏都是他生活的重要内容。他的书法特擅行书,刚柔相济,自成一体,在古田书法界颇有名气,曾参加马来西亚举办的书法竞赛并获奖,古田民间有许多人收藏有他的墨迹。他钓鱼堪称能手,在我的记忆中,他钓的鱼吃不完时,就把鱼剖了清洗干净晒成鱼干,分给左邻右舍、亲朋好友品尝,在60年代鲜鱼干可是好东西呀。他喜欢看电影、看戏,是个十足的影迷、戏迷,一有空他就往影院、戏院跑,如果找不到他,跑影院、戏院找他一定错不了。说到他看电影、看戏,我的一位老师,也是父亲曾经的同事告诉我:50年代当老师实行坐班制,不仅是白天,晚上也必须上班两小时。但父亲爱看电影、戏剧怎么办呢?经常是偷溜。晚上上班时间到,他像模像样地坐在自己的办公桌前,埋头认真备课,等大家都十分投入了,他就上厕所,一去就是两三个小时,人们往他办公桌上看时,他的教本是打开的,教案是写得半半的,钢笔还架在教案本上,一切参考资料摆得满满一桌,一副刚刚离开马上要回来的样子。这让我想起1979年,他回到古田复职,看去瘦骨嶙峋,弱不禁风,其实身体硬朗着,70多岁的人了,凡开播新电影,开演新戏时他必前往观看。但毕竟是年事高了,我害怕他晚上回来看不清路面滑倒摔坏。那时古一中从办公楼到教师宿舍门口的路,坡很陡,还没灌水泥,泥土路被雨水冲刷的路面小石头都是浮动的,年轻人走着一不留神都要被滑倒,何况是老人呢。他居然告诉我:“你别担心,我有一个妙招,只要一打滑不管摔没摔,我肯定主动卧下,哈哈哈,绝对摔不了。”听得我大跌眼镜,只能说他精神可嘉。

不知是因为电影、戏剧看得多,还是他天生就是一块编剧、演戏的料,他写过多部古装闽剧剧本和反映古田华山教案历史的剧本,还自己编排导演多部戏剧。《古田一中校志》中有记载:1948年,在国民党政权摇摇欲坠、解放战争节节胜利的中国命运大决战的动荡年月,玉田高中师生在城关公演大型歌剧《此恨绵绵》,由国文教员王福钟导演;1950年,新中国诞生之初,玉田高中和县立中学师生向刚解放的古田山城人民推出人民艺术家老舍的代表作《龙须沟》多幕话剧,王福钟导演并兼任程疯子主角;1951年,玉田高中师生还参加县土改宣传队排练演出大型歌剧《白毛女》和《赤叶河》,王福钟饰演杨白劳。在此后几年的宣传过渡时期总路线和农业合作化运动中,只要古一中师生进行街头演出,必有我父亲的身影。

父亲一生不贪,不嗔,不求。不贪欲念就少,不嗔则内心易平,不求便知足常乐,所以他会长寿。他的工作和生活遭遇了那样的折磨,但我从未听到过他一句半句的怨言,也没听他说过要记恨谁。文化大革命初期,他被带上高高帽,挂个大大牌,或站台上接受批斗,或拉去游街示众。我在养母家,一听说今天十字街开批斗会,台上挨批的有王福钟,就立马往十字街奔去。当看到台上站着的父亲那一副狼狈样时,我不忍直视,泪水夺眶而出,掩面而逃,那时我还小啊。但一谈起此事,父亲却一副自豪样:“难过啥?这多好呀,你看我算老几呀,还能跟着王义科(1963年6月至1968年11月,王义科任中共古田县委副书记)并排站立台上,不是这场批斗,我能跟他比肩接踵吗?”父亲就是这样一个大度的人,他把文革中对待他的一切手段当作一场好玩的戏,任凭怎么上演他都不争不辩,默默忍受。在那个年代,他属于被管制对象,动不动就要被拉去接受批斗,时不时要到街道集中学习,臂膀上还要被挂个“历史反革命”的袖套,天天去扫大街。跟他有着同样遭遇的人,很多都经受不了这样的打击和污辱而闷闷不乐,郁郁寡欢。父亲可好,他说:“我把袖套折叠成一个小方块,把字折叠在里头,小方块只露出一小块白布,然后再戴在臂膀上,人家还以为我为谁戴孝呢。”真是太滑稽了。他就是这样的从容与淡定,他的内心实在太强大了,强大到将忍受变成了享受,淡定与从容成为他一生最曼妙的风景。

退休之后,他听从姐妹兄弟的安排要他北上就北上,要他南下就南下,天南地北,辗转奔波,他毫无怨言,从不提出任何要求。其实我知道他最想呆的地方就是老家古田县,这里虽然给他制造过许多的麻烦与不快,让他遭受过许多心灵的折磨,但他心中没有悲伤,没有痛苦,没有记恨,有的是他的亲人、诗友,是他的学生、同事,是那近在咫尺的影院、剧场。可他不提出要留在古田的要求,即便在弥留之际,也只字不提“回家”两字。我知道,他的心里装的是他的儿女,是广袤的祖国河山。在他北上时,告诉我他去世后,把骨灰撒向大海。父亲,你真的好开明,你在天之灵一定在为儿女们幸福生活,祖国面貌焕然一新而感欣慰吧!

父亲一生凛然正气。他不信佛,不信教,不信邪,这可能跟他的多才多艺、视野开阔、思想解放有关,也是历经生活磨难锤炼的结果。他跟我说过他一生经历的两件无法解释的事。

某年秋季的一天,他到人工湖的一个山湾去钓鱼,同在一起钓鱼的还有好几个人。夜幕降临,天黑了下来,旁边的人一个个陆续回去,他觉得奇怪,天这么亮他们怎么都不钓了?他一个人坚持着,乐在其中,过了好久,一阵风吹来,他冷不丁打个寒战,眼前黑漆漆一片,原来天已经大黑,连忙收拾起渔具回家,回到家其实已经是很晚很晚了。这到底是为什么,明明天已大黑他却觉得天还亮着呢?他百思不得其解。

还有一件事是发生在他的童年。一天,他跟着几个小伙伴一起到山上去采茶果,他们边采、边吃(我也搞不明白什么茶果说是能吃的)、边玩。什么时候小伙伴们都回去了,他竟毫无察觉。他一个人就坐在茶园的茶树丛中,印象中还在玩儿和吃茶果。忽然,他从茶树的缝隙间看到大队人马,打着火把,脚步匆匆,从他的眼前不停来回。他觉得好好玩啊,这么一大队人马,天这么亮,居然手持火把,脚步匆匆,来回穿梭,在搞什么把戏呢?他仍然不动,安坐在草丛中不吱声,静观外面的连连把戏。不知过了多久,他觉得看腻了,该回家了,就站起身,冲出茶树丛,只觉得天一下子黑了下来就什么也不知道了。等他醒过来时已经是第二天的黄昏,他已躺在了自家的床铺上。大人们责备他:“那么晚了,组织了那么多人,打着火把敲着锣,扯破嗓子四处找,你倒好,钻在草丛里头不吱声,害得人家找半死。”他却轻松辩解:“我觉得天还那么亮呢,也没听见有人喊我呀,还觉得真好玩。”

他的无法解释我想其实正是他不信佛、不信教、不信邪的集中体现,也显出他一生正气,无所畏惧。在古田民间,那个年代,别说有过这样的经历,就是平常有点头疼脑热的,很多人就开始求佛求神,以求神明来保护,以此来宽慰自己恐惧的心了,像我父亲这样的经历还不知要求神、拜佛、做法事折腾多久呢。但他没有,而且说得那么轻描淡写:“我无法解释。”我只能说,我的父亲,做一个淡然的人,具有携一缕清风的洒脱,采一片流云的飘逸,在尘世中静守安然,微笑向暖,淡然前行,堪称人师。

总结父亲的一生,我感到人生就像一条河流,顺流逆流都只是一个过程,结果都会汇入大海,变成汪洋。虽然人生没有圆满,也没有永远的幸福,但以一种感恩的心态对待生活中的所有,让内心溢满宁静与阳光,让曲曲折折勾勒生命之美,人生就是完美的。

 

王一霞,传主之女。1973年元月高中毕业于古田一中, 3月上山下乡到湖滨公社常坝大队插队落户。1978年3月考入宁德师范普师班,1980年元月毕业,分配到古田一小任教,曾任该校校长。2006年调任县教育督导室督学,2014年退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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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那是1951年正月,天下着雪。玉田高中师生参加县土改宣传队来到平湖镇演出歌剧《白毛女》,伯父扮演杨伯劳,他唱腔嘹亮动听,表演动作形象逼真,博得全场观众喝彩声。当杨伯劳被黄世仁迫害而死时,全场高喊:“打倒恶霸地主黄世仁!”观众伸出拇指称赞说:“福钟老师真棒,演得真好呀!”从此在我幼小心灵上便烙上对伯父“敬佩”两字。

②闲暇之时,伯父常与棋友切磋棋艺。别人用棋盘对弈,他除用棋盘对弈外,常与高手们不用棋盘,只用棋语对垒的,从不回步。棋艺的精湛和记忆的超强,令观众赞叹佩服,称他是棋坛高手。伯父说,下棋可以铸炼耐性,开拓智力,是一项很好的业余活动,因此,乐此不疲。

③在我记忆中,伯父是一位打排球的攻击手。古田一中教工排球队与县体委乘风排球队经常举办排球比赛,场面壮观、热闹非凡。学校团结楼下的大操场早早被观众(师生)围得里三层外三层。比赛时,时而传来鼓掌声,时而传来“打得好”喝彩声,时而传来“一中队加油”鼓劲声。掌声、笑声、喝彩声此起彼伏。伯父身穿印有“龙首山教工队”字样的背心,神采奕奕,凝神贯注对方发来的球。只见他腾空跃起,右手用力扣杀,排球回击对方,将对方队员打得东倒西歪。学生们见状,为老师精彩的表演热烈鼓掌并大声喝彩助威。“扣得好,扣得好!”伯父从此便获得“排球攻击手”的美誉。

——以上均摘自古田一中1958届校友王益祯先生的《追忆伯父王福钟先生》

(选自古田一中校园文化丛书之《三山往事》,江元堂主编,福建教育出版社2017年7月版。本文如与原书有出入之处,以原书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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