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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所认识的赖再先生

来源:作者:程建新发布时间:2019年03月08日 浏览次数: 【字体:

父亲在时,与我谈到最多的两位中学老师,一位是甘清英先生,一位是赖再先生,内心对他们充满了敬意。先父民国时就读于旧城超古中学,后来一直喜爱读书,特别敬重文人。大约是1970年从南平调回古田工作,在县城呆了十年左右。他多次说,赖再先生很厉害。想是彼时的赖老在我县声名之隆恐怕是人人皆知,并且连圈外人也时常津津乐道。

赖再先生在成都杜甫草堂

我直接与赖老接触,那是上世纪八十年代初。鄙人不才,高考偃蹇,其间约有两年时间是在古田一中补习的。现在很多老师说他们那时考上一中很不容易,我觉得我那时能来一中补习都很不容易,还特地找过叶茂岩校长。当上一中补习生,佩戴一中的校徽,便为人们艳羡称道。其时教补习班语文的正好是赖再、倪可源和李扬强三位先生。

印象里,赖老教的时间很短,感觉其板书很刚健漂亮,有时讲到某样东西时,就在黑板上随意画上几笔,简练而传神。李扬强先生教得较长,其授课循循善诱,娓娓动人,印象很深。倪老那时应是教务主任,有时来代代课,印象不深。倒是自己来到一中任教后,跟倪老多有接触,听其谈旧事历历在目,娓娓动听,谈诗文则是一些古诗文往往脱口而出,方知倪老记忆力很强,而且擅长旧体诗创作,旧学功力深厚,殊非现今一般的语文老师可以与之比肩,内心满是敬佩。这又让我想到,学生年纪小,学养浅,对老师的了解往往有限,而老师在课堂上也未必能够较好地展现出各自的才情和性格。倪老今年已是九十晋三,依然吟咏不辍,实为我校之大老,玉邑之人望。

自己大学毕业之后,任教于古田三中。有时来县城,得便几次拜访过赖老。赖老退休后似乎是独居一室,其居室只是老旧的桌椅书籍,萧然冷清。两人晤言一室,但所谈的内容而今几乎淡忘殆尽了。记得一次送我他主笔的《古田教育志》,他说编书很不容易,需要看很多书,查阅很多材料,很辛苦。肚子里要充实,笔下才能写出东西;腹内空空,只能拉稀。他用普通话说后,又用本地话讲了一遍,大意是如此。他与我聊天用普通话,偶尔穿插几句本地话,方言谚语,别饶情趣。

有一次拜访他,他照旧把我让进内室,然后指着一幅国画对我说:“这是我二十岁时画的。”我细细端详,感到那幅国画构图精美,设色自然,笔墨老到,格调高雅,像是一位技巧十分精湛的老画家所作的高雅的文人画,而绝不像是一位弱冠青年的作品。由此可见,他在很年轻的时候,其诗画就灿然可观,所以声誉鹊起,被当地老一辈文人称之为才子。就我的感受而言,我县中学语文教师当以赖老的天赋为最高。

赖再先生写给本文作者的信

赖老说我们古田县城,自来十分注重读书,很多邑人藏书甚富。民国时期,有一年剑溪暴涨,侵入人家,致使县城很多人家的藏书被大水浸毁。又过若干年,则是家家焚书,有的人家书堆得像小山,焚烧了几天几夜,留下的是不尽的感伤无奈。于是旧书毁损殆尽,玉田风雅亦一时绝响。赖老于暴君暴政深恶痛绝,每每言及,不胜唏嘘。

大约是1991年春夏之交,县中语会在十一中召开年会,因为那时十一中办学十分出色,名声很响。县中语会会长李扬强先生在会上说,本来会长应是赖老,但赖老谦虚,要我担任,我就勉为其难。赖老也在会上作了很简短的发言,言语谦冲而诙谐,听来轻松愉快。从中看出,赖老一向淡泊名利。

这次年会开了两天,开得很充实,有论文评奖和论文交流。会上,陆敏老师对这次年会的有关问题作了一一交代,尤其对论文评奖谈得挺多。论文评奖很实在,与后来马马虎虎虚应故事迥然不同。猜想此次年会主要事务是陆敏老师负责,我感到他做事非常严谨踏实,后来一直对他心怀敬意。可惜我来一中,他早已去了厦门,无从多加讨教。他后来成了全省语文名师,则是实至名归。这次年会,我的论文是二等奖第一名,当时三中的李绪明校长看了挺满意。

本次年会,与会者有合影一帧。那时担任班主任,常有学生来我处,有时谈学习,有时聊天。其时林志勇同学(现在是我们古一中美术老师)来我宿舍,翻看相册,突然大声说道:“这个老师气质太好了!”我一看,他指的正是赖老,我说:“这是赖再先生,我县最负盛名的老师。你的眼力不错啊!”

赖老中等身材,长得清癯。面相端方,棱角分明,胡须很多,但理得很光。他文人气质极浓,看去总是文质彬彬,从容淡定。孟子认为,一个人内心充满了仁义礼智,就会“见于面,盎于背,施于四体,四体不言而喻”。《宋史》说理学家程明道先生“资性过人,充养有道,和粹之气,盎于面背”,可作孟子此话的极好的注脚。在我看来,赖老不凡的天赋与素养,也从他的外貌、气质、言行等方方面面凸显出来了。有一次来一中,那时正是夏天的傍晚,我刚从校门口走进来,看见赖老穿着短衣短裤,脚下是袜子和皮凉鞋,齐齐楚楚,清清爽爽,正悠然散步,从一中的钟楼前走过,看去真是仙风道骨,令人企羡不已。其实,只要跟赖老一接触,就会感受到他身上浓郁的文人气息和高士风采。

赖老书法刚健简约,其行草书自然流畅,或大或小,或连或断,笔墨极为纯熟,自成一家,雅逸耐看。记得廿馀年前,县政协的厅室里挂有数幅赖老书法精品,后来收藏起来,现在只有一幅横幅作品镶在镜框内,仍然挂在那里。散落民间的赖老书作,也都被人家什袭珍藏了。他还是出色的地方文史专家, 拜读他所写的介绍张以宁、甘国宝等文章,可以知道他对本地文史有精深的了解,同时往往还融入亲闻亲见,文笔醇和老到,读来特别有味。他是诗人,生前大家公推他为古田诗社社长。其诗作用韵精确,属对工稳,自然流利,有古意,也有今韵,总体是平易近人的。他能出口成章,见出对旧体诗词之纯熟,也见出才气之富赡。自说:“无奈生耽吟咏癖,尚存一息总高歌。”自撰斋室联曰:“远近青山如故人宴坐,朝夕相对;新陈诗稿胜稚子承欢,形影不离。”可见是痴于作诗,其乐融融。他旧学深湛,雅擅诗书画,却没有而今的教授、博导等头衔,但其传统素养恐怕不是现今很多书家、教授所可比拟的。

赖再先生送给本文作者的书法作品

赖老的诗词,一直想要拜读,直到2010年,其哲嗣赖仁师先生赠我一册,才得如愿。其诗集名为《拓翁诗稿》,小小薄薄的一册,只有54页,为“玉田诗丛之一”,1994年印刷,是自选自印的。但我觉得,这就足够了,好的诗文也不在乎是否公开出版和装帧漂亮。现今很多人写些政协体打油体的诗作,却要公开出版,除了灾梨祸枣,浪费他人时间精力,满足写作者的自我陶醉和自我吹嘘之外,又有什么呢?

既然说到赖老的诗集,也宜选数首共赏之。作于1957年的《自勉》诗曰:“三十始读书,甘心作腐儒。万殊图一得,何为惜区区。”这是自勉,也是自谦,但我不知赖老早年的读书师承,颇以为憾。1957年所作《自嘲》曰:“不惜春花不惜秋,韶光如水叹东流。年年漂泊随波去,日日彷徨还自羞。形影每伤老大近,心神长羡少年游。战风斗雨多奇趣,浪迹烟波一叶舟。”可见赖老一直想有所作为,而年光老去,不免惊悚于青春不再,大有美人迟暮之感。《偶书》诗曰:“一行雁阵送斜阳,遍地稻黄起晚凉。万籁悲秋凝目处,青青山下是吾乡。”此诗作于1985年,赖老年逾花甲,或有悲秋伤老之情,而于此晚秋薄暮,内心更多的是热爱故土,安恬自足。

1966年作《无题》七绝两首,一首是:“今生欢聚渺难期,旧事无凭梦更稀。日落荒滩双照影,月临野径共寻诗。此身恨不酬知己,斯世缘何乱是非。情愫怜君应胜我,短笺聊慰长相思。”另一首抒发的情感与此相仿。1975年作《诉衷情》词曰:“春寒苦雨醒来迟,凄切杜鹃啼。年年梦影依旧,折柳最高枝。心如铁,志不移,梦难期。悠悠往事,缕缕闲愁,久久别离。”赖老心中殆有一段朴茂渊深之情,刻骨铭心,不能自已。

据说赖老的父亲曾经欠人钱,债主数次前来讨债,他父亲说一时实在无钱还债,债主以为其父亲是有意不还。正在两人争执之时,室内传出哭声,一个小儿呱呱落地了,这就是后来的赖再先生。债主说,那就把你的儿子叫作赖债罢。赖债就是抵赖债务,赖再与赖债本地话和普通话的读音都是相同的。这是先父给我说的故事,不知他是从哪里听来的。实际上,赖老原名赖冠豪,想是1949年以后改名的吧。据Lai Sir(赖仁师先生)说,先是改名赖载,又改为赖再,至于为何改名,有何意蕴,他也不清楚。人一旦有名望,就可能产生传说故事,有的有所依据,有的可能是捕风捉影而已。

刚来一中任教,担任班主任。一位赖厝村的村民带着他的女儿来注册,一来就对我说,我是赖再先生的侄儿,赖再先生你知道吗?我说我是他的学生。可见其亲戚村人都以赖老为自豪。他的女儿聪明灵秀,很会念书,也很喜欢读书,多次向我借书,后来考上了厦门大学。

2014年11月,偕同数位同仁到泉州石狮听课学习和交流,听到当地一位老师说,赖再老师在晋江一带至今名气还是很大。这很正常,像他这样的大才人,走到哪里都会出类拔萃,何况赖老1955年部队复员后任晋江民间剧团编导和晋江县石光中学教员,一直到1972年才调任古田一中,其间有十七八年之久,一定有不少的故事,可惜亦无从知晓。

而今,赖老归于道山,一晃不觉已逾廿年,老成凋谢,哲人其萎,令人感怆。赖老生前曾为我写了一幅字,幅面不大,是91×32cm,书写朱子的《观书有感》,正文作三行,落款一行写的是“建新同学雅嘱甲戌立夏拓翁”,其下盖上两枚印章,一是阴文“赖再之印”,一是阳文“拓翁”两字。此幅作品与我朝夕相伴,为蜗居生色不少,也令我时时念及这位可敬的长者,想到他优雅的风范。

赖老逝世后,就一直想写篇文章,但苦于所知甚少,写来空泛,甚或招致谬托知己之讥,故而迟迟不能动笔,而愈晚则脑中印象越发模糊甚至消失了。光阴不居,赖老离我们越来越远,希望了解赖老的同事和学生们能够写写赖老,多留一些先哲的事迹和风范,以遗后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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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到母校任教时,赖再老师是学校的语文教研组长。赖老师解放前夕投身进步学生运动,参加部队文工团,后来退伍从教。但他身上没有扛枪打仗的那种军人气息,走起路来还略有点袅娜,是文工团员所特有的那种。他还有一个特点是上唇蓄着浓密的胡子,像隶书的“一”字,令我时常联想起留“一”字胡的鲁迅先生。赖老师称他的胡子为“卫生须”:一旦风尘滚滚,就翘起上唇来,浓密的胡子挡在两管鼻腔前,是很好的“空气过滤器”。这说法是如此的奇特有趣,我至今还想,北京空气污染如此的严重,生活在北京的男人们是不是都该蓄起这样的“卫生须”呢?

赖老师古文功底极深,上起课来风流蕴藉。他没教过我,但我听过他的公开课,上的是《送东阳马生序》。他上课不用课本,也不带教案,只右手像夹着一支烟那样夹着一根粉笔(他嗜烟),在讲台前优雅地踱着。每踱一步就出口一句古文,然后译析评点,然后再踱一步,再出口一句,再译析评点。于是,“当余之从师也,负箧曳屣行深山巨谷中。穷冬烈风,大雪深数尺,足肤皲裂而不知……”这一句句就踱进了我们的脑海。

有两样东西,赖老师至今还欠我的。一是他刚离休时,我和万明兄跟着他去纵情山水,登黄山、游南京,然后是扬州、无锡、苏杭、绍兴……。从黄山下来后,他感激我们两小伙子对他照顾备至,夸口说到南京一定领我们上金陵饭店(曾经的中国第一高楼,南京标志性建筑,当时新建不久),请我们喝可乐(当时可乐还是奢侈品,没喝过)。可到了南京,看到饭店门前站着保安,一块牌上写着“衣冠不整者谢绝入内”。而我们三人风尘仆仆,都灰头土脸的,于是他就止步不前了,并且从此不再提它。二是他于书法造诣极深,登门索求墨宝者络绎不绝。他经常对我许诺,一旦得闲,当精心为我书写一幅,但也没有下文。赖老师后来作古了,欠我这两样东西,是留给我做永远的念想。

赖老师的公子赖仁师也在学校教书,但一个教汉文,一个教英语,虽也算是“父子兵”,但毕竟不同战壕。

——以上摘自陆敏先生的《我的语文老师们》

 

最有风度的是赖再老师。上了高二,赖老师教我们语文。冬春季节,赖老师总是留着“人”字胡须,戴着鸭舌帽,笔挺中山装加披围巾,手夹香烟,特有风度。赖老师学贯古今,古文、书法都是一流的,行草书特别美,板书也非常漂亮。我在古田文化馆经常看到他展出的书作。他上课时常给我们介绍古田方言,比如打赤脚,古田话叫“脱跣脚”,收拾叫“拾掇”等,记忆犹新。可惜,赖老师已驾鹤西归了,每想到此,我常会心酸流泪。

——以上摘自古田一中1982届校友游宇飞先生的《我的语文老师》

 

(选自古田一中校园文化丛书之《三山往事》,江元堂主编,福建教育出版社2017年7月版。本文如与原书有出入之处,以原书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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