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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外祖父陈西先生

来源:作者:陈果发布时间:2019年03月28日 浏览次数: 【字体:

一直不敢提笔写这篇回忆文字,我的姥爷陈西先生,永远是我心中最软弱的部分。其实去年十月份就已经想好了这篇文字的提纲,却一直没有勇气开始去写。每次坐在电脑前,手指还没有触动键盘,就已经泪眼婆娑,思维被那份刺骨的想念打得遍体鳞伤,变得毫无逻辑层次。关上电脑,总是面对一个个胸闷的漫漫长夜。

陈西先生和夫人刘笑莲女士在古田一中

春节后,我感到实在不能再拖延交稿时间了,于是再次鼓起勇气开始写作。我已是多年没有写这样的文章,遣词用字、思维表达都已退步,面对如此强烈的情感,实在是不宜抒写缅怀至亲至爱姥爷的文字的。但既然答应了写出来,我尽力压抑自己的情绪,揭开这个不敢触碰的回忆。

一、病房里的姥爷

2012年12月,这是姥爷七十多年人生的最后日子了。病榻前,姥爷拉着我的手说:“果,你回来啦!”

几个月不见,姥爷已经被病魔折磨到连说话都没有力气了。此时的他只能用“奄奄一息”来形容,我没办法像以前那样边撒娇边安慰他,只剩下苍白的哽咽。

“姥爷,乖,好好吃药,过几天病好了,咱们就可以回家了!”姥爷听了,给了我一个艰难的微笑。

听姥姥说,上周古田一中的领导和同事们来宁德中医院看望姥爷了,姥爷那天很精神,一直惦记着学校的情况,抓着同事的手问个不停,那是他住院以来最开心的一天。

“姥爷,离开一中那么多年了,还想吗?”我帮姥爷倒一杯咖啡,那是他最爱的饮料,好在他现在还能用吸管吸上几口。

“想啊,常常梦到回古田一中。在一中工作了一辈子,生活了一辈子,走到哪儿都能跟老熟人聊上天。到宁德就不行了,谁都不认识我,我也不认识他们。”姥爷睁开眼睛,想看手表,但是手上却缠满了打点滴的管子和各种仪器的导线。姥爷是一个时间观念很强的人,在这个病房里没有白天和黑夜,姥爷要求在墙上为他挂一本日历,时不时还问问时间,但得到的答案总是“别管现在几点了,安心休息吧!”。姥爷似乎不舍得睡去,眼睛一直望着病房的小小天花板,似乎在看一场电影,电影里有青春年少的他和他半个世纪之前生活的地方。

二、从翻译到教师

1963年,风华正茂的姥爷和姥姥带着两个女儿一起南下,从辽宁浑江水电局调到古田一中工作。姥爷是福州人,上世纪五十年代初期考入上海外国语学院俄语系(现上海外国语大学),后与姥姥相识、相知到相爱。毕业后,两人幸福地结婚了。两人先是分配到北京国家水电部,任苏联专家翻译。不久后,中苏关系破裂,苏联专家陆陆续续撤走,姥爷和姥姥也不得不离开他们的翻译岗位,被调到辽宁浑江水电局,从首都的办公室走向基层的水电建设工地。在那儿,他们工作了六年。姥爷的家境比较困难,父母年纪也大了,希望能调回福州,方便照顾家人。但当时想去福州工作,还要等待一段时间,姥爷回乡心切,就在地图上找了一个距离福州比较近的古田。

姥爷和姥姥就要到一中报到了。校长求贤若渴,礼贤下士,闻讯亲自到莪洋火车站去迎接这两位从北方回来的大学生,姥爷姥姥受宠若惊。可没想到下了火车,面临的竟是极其简易而又崎岖的山路,他们从小都生活在城市,未曾有过在如此崎岖颠簸的公路上乘车的经历,因此路上都晕车了。他们当时或许没有想到,这条山路将带领他们走进他们为之奋斗的职业。

面对新的工作与生活环境,他们毅然激情满怀地走上了那个熟悉而又陌生的三尺讲台。学校给姥爷安排的是教授高中俄语课,姥姥被安排在了初中部。年轻的姥爷第一次走进了古田一中的教室,他不是师范类院校毕业的,教学对于他来说是陌生的。但他相信自己的实力,相信自己多年作为翻译的专业水平。不过他们并没有掉以轻心,为了上好第一节课,为了尽早成为一名合格的中学教师,他们耗费大量时间和精力精心备课。

三、从迷惘到执着

上完第一天的课,姥爷有些迷惘,学生们都上到高中了,俄语水平怎么还停留在未入门的阶段?大部分学生的语音都不过关,学习情况好一些的学生也仅能读懂课本上的最简单、基础的会话,学生们似乎都没办法跟上姥爷的上课节奏,课堂互动情况很差。

回到家,姥爷跟姥姥一晚上都在商量如何能改善这样的状况。学生们接受不了新的知识,老师跟学生也没法互动,这是一个死循环啊。这是一个漆黑的夜晚,外面刮着刺骨的寒风,姥爷在昏暗的灯光下苦苦思索着。姥姥去房间里给孩子们盖好被子,倒了一杯开水递给姥爷。

“回想咱们上学的时候,学校里都是苏联外教,几乎就不能说中文,这样的语言环境下咱俩进步很快。”姥姥开始回忆上大学的时光。

“有办法了!咱们给他们创造一个语言环境!”姥爷豁然开朗,当晚就开始筹划第二天的教学安排。

第二天,姥爷和姥姥就组织学生们忙活起来了。从早起收听俄语广播开始,用俄语唤醒学生们的耳朵,除了课堂上尽量用俄文交流外,爱唱歌的姥姥开始给几个班的学生教授俄语歌曲。前苏联的俄语歌太美了那动听的旋律和诗意的歌词充满了浪漫主义色彩,在那个激情如火的年代,这样美丽的音乐给他们的单调而枯燥的生活增添了幸福而甜蜜的色彩。歌声回响在教室里,荡漾在校园的每一个角落。

陈西先生与夫人刘笑莲女士和学生们

“田野小河边,红梅花儿开……”

歌声从姥姥的独唱变成了学生们的合唱,数月之后,学生们就摆脱了连比带划的“结巴俄语”,课堂上已经可以跟老师对答如流了。姥爷和姥姥严格地纠正学生们的发音,每一个单词每一个句子都务必做到准确且符合语言规范。

学生们把俄语带到了整个校园,校园内各部门、会议室、教研组和教室的门牌上都加上了一行俄文,姥爷和姥姥带领着学生们创建了一个立体的外语教学环境。

 

四、为了收获的一天

“文革”期间,姥爷被迫改行教授农业机械,姥姥也只好放弃了心爱的专业,开始教授数学。那是一个不尊重知识的年代,姥爷和姥姥带着学生一起吃苦,他们没有因为大环境而自暴自弃。在那个没法正常上课,也没有人关注学业的年代,他们仍然努力钻研新的专业,努力为自己所担负的课程备课。他们有一个简单而朴实的信念,就是“不要因为自己不够专业而误人子弟”。

“文革”终于结束了,1982年,学校决定重新开设俄语课。那时高考恢复不久,人才断层,一中缺乏有大学专业背景的英语老师,很多老师边学边教,学生们的英语成绩并不理想。因此学校领导想到了我的姥爷和姥姥,还有其他几位俄语专业的老师,想发挥他们的专业优势,以弥补英语成绩的不足。

“笑莲,学校要在高中开设俄语课了,我们动员家长,让那些英语成绩不理想的孩子改学俄语吧,我们重操旧业!”姥爷回家,兴奋地说。

“可是初中三年已经过去了,现在改学俄语的学生需要用高中三年的时间去学别人六年所学的课程……而且我们也十多年没教俄语了。”姥姥有点担心。

“可俄语是咱们最擅长的,是我们真正的专业,我相信我们的知识恢复起来很快,只要咱们有信心!”姥爷很激动,他一贯的性格如此,说到他所热爱的事业,就激情澎湃。他紧紧握住了姥姥的手。

“咱们一起来!一定可以!”姥姥流泪了,那是压抑了十多年的情感爆发,是那份对自己当初所学专业的执着,还有那份不能忘怀的时代烙印……太多太多的情感涌上他们的心头。

那时思想动员工作很困难,学校及时行动,领导和老师积极配合,逐个去做学生家长的思想动员工作。在领导与老师的共同努力下,越来越多的学生加入到俄语班来,学校为了高考,学生们为了自己的前程拼了!此时不搏,更待何时!

其实,对我姥爷和姥姥来说,这是严峻的考验。他们苦口婆心地把这些学生动员来学俄语,能保证这些英语成绩不佳的学生,三年后靠俄语成绩翻身并考上大学吗?等待他们的可能是骂名,还有他们自己误人子弟的终生愧疚……况且,六十年代他们俩积累的成功教学经验此时需要更新了,新的学生、新的挑战、新的机遇……一切都是新的。

当时,省内开设俄语课的高中并不多,宁德地区只有福安一中。因此我姥爷和姥姥利用休息日,乘车到福安一中取经,找教材,找其他一切有用的教学资料。辛苦了一天,两人回到家后连饭都顾不上吃,马不停蹄地备课、编制应试题库。

校园里又响起了俄语的晨读声、《红梅花儿开》和《喀秋莎》。那几年,姥爷和姥姥几乎牺牲了所有的休息时间,给学习有困难的学生进行一对一辅导。

三年的光阴弹指一挥间,姥爷和姥姥跟即将参加高考的学生们聚在一起。

“再见吧妈妈,别难过莫悲伤,祝福我们一路平安吧!”这是他们唱了三年的俄语歌曲,夫妻俩要把学生们送上战场了,大家卯足一口气迎接最后的决战。

揭榜时,古田一中的高考俄语单科成绩平均分85分,高于当年英语高考单科平均分,学校领导、老师、全体选择俄语的学生,一起收获了一份份意外的惊喜。可姥爷和姥姥并没有感到意外,他们知道那三年的点点滴滴,他们和学生们一起走过的一千多个日日夜夜!

高考揭榜时,正是炎炎盛夏,85届俄语文科班的同学们,怀着比盛夏还热的心情,跟老师们欢聚一堂,举杯相庆。那一刻,师生拥在一起,泪水伴着汗水飞,那是一个幸福的日子,那是胜利的一天!

五、老师就是蜡烛

一直以来,大家都把老师比作蜡烛,燃尽自己点亮别人,对此,我也许比别人有更深切的体味,因为呈现在我眼前的就是两支蜡烛燃烧的一生。

1987年之后,姥爷姥姥又不得不放弃自己所挚爱的俄语专业。

“我们亚洲,江山多俊秀!”亚运会的歌声响彻校园,这是每周一升旗之前学校必放的歌曲。姥爷和姥姥已经戴上了老花眼镜,姥爷教起了他一生唯一的“业余”爱好——初中政治课。姥爷关心国家大事,每天闲暇的时间不是捧着报纸读新闻,就是盯着电视看新闻。如果有机会,再和几位好友侃侃大山,共同“指点江山”。姥姥美术功底好,教上了初中地理课,给学生们绘制各种地图和地形图。在他们看来,虽然教了“副科”,也要尽心尽力把副科教好,学生的全面发展才是教育的本质与正道。

60周年校庆时,陈西先生和他的1985届高三(5)班学生们。

“笑莲,你说就拿咱们俩‘赤脚医生’的水平,教他们这些课能让他们受益吗?”姥爷自嘲道。

“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咱们要把学习方法教给他们。”姥姥已经花了很长时间研究学习方法论,对于学习方法的掌握其实有很多技巧,地理就是一个很重视方法论的学科,比如学会用地图就不是死记硬背来的本事。

退休前的那几年,因为我的出生,他们也把相当多的精力用来培养我。但伴随我成长的,除了他们给我的教育和关心,还有他们与学生相处的每一天。于是在我童年的回忆里,有他们的课堂,有他们的学生,还有他们在家里给学生批卷子或辅导功课的场景。

“姥爷,您累了,我搬个板凳给您坐好不好!”

“真是乖宝贝!”

“陈老师,您的外孙真懂事啊!”

……

1990年,姥姥光荣退休了。

1996年,姥爷也不舍地离开了自己热爱的工作岗位。

六、永别

2013年1月1日 ,一个我永远不会忘记的日子,姥爷在新年第一天的午后14点47分,悄然离开了我们,跟我们永别了!

姥姥泣不成声,姥爷没有留下任何嘱咐,没有一句遗言就走了,走得云淡风轻。我站在病床前,仿佛看到姥爷含着眼泪,频顾亲人与家园,万分不舍地走远了,如云如烟……

追悼会在两天后的福州殡仪馆举行,姥爷就安静地躺在那里,众多亲朋好友、古田一中的领导和同事们来到灵堂,向他做最后的告别。

 

我姥爷只是古田一中一名普通的教师,但他数十年与一中荣辱与共,他的生命,他的灵魂也早已融进一中的一砖一瓦,一草一木。如今他魂归天国,去日已远,一中却还记着他,要我写这篇文字缅怀他,姥爷,这是您想要的,您应该在看着我微笑吧,我似乎能感觉到。

 

附:本文作者的姥姥写给本文的话

我们在古田一中工作了三十余年,在这三十余年中也经过很多政治运动,也受到过文革的冲击,但我们无怨无悔。在教学过程中,同学们勤奋、刻苦的学习精神时时刻刻鼓舞着我们,在师生的共同努力下,我们收获了高考俄语单科平均85分的好成绩!学生的爱戴和家长的肯定让我们平淡而忙碌的生活充满了甜蜜和幸福感。古田是我们的第二故乡,我们为能把青春和毕生精力奉献给她的教育事业而倍感幸福、自豪!

 

陈果,古田一中高中2004届校友,毕业于北京大学,获日本语言文化和经济学双学士学位。先后任职于兴业银行和平安银行,从事金融市场和银行资产管理业务,现任平安银行北京分行金融同业部同业市场室经理。

(选自古田一中校园文化丛书之《三山往事》,江元堂主编,福建教育出版社2017年7月版。本文如与原书有出入之处,以原书为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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