岁月不居，时节如流，弹指间，林谷祁老师（1940.3—2006.12）已仙逝近十载，可在门生弟子心中音容宛在，德范永存。

林谷祁先生

余深贯（古田一中高中1986届学生，现为古田一中老师）：

每天早晨、晚上，谷祁老师都是比学生先到班上。进班级前，他总习惯性地在教室外走廊边抽两支烟，然后再走进教室。

他上课两手空空，既不带教科书，也不带教案。但奇怪的是，他居然能把一节课完整的上下来，所有的内容仿佛都储存在他的大脑中。物理课需要讲解习题，他拿起粉笔，一字不差，一个符号不落把整道题目写在黑板上，字体是那么漂亮，让学生啧啧称奇。

高三了，谷祁老师每周都会把大量的物理试题及各种解法用钢笔工工整整地抄写在8开的白纸上，密密麻麻地贴满了教室后面的黑板，下一周又重新换上新的内容。

大小考试，我们班上的同学常常挨批，因为物理平均成绩时常比其他班级差十分，被他狠狠地批了一回后，同学们只好发愤学习，下一次成绩就提高了一些；不过没多久，成绩又下降了，自然地，面对的又是一场暴风骤雨的洗礼……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原来并不是我们班的物理成绩考差了，而是谷祁老师看到我们的同学学习松懈了，他故意“克扣”了我们的平均分，并以此为借口批评我们，催我们上进。老师，真是用心良苦啊！

林谷祁先生与1986届高三(6)班的学生们

戴营珍（古田一中高中1986届学生，现为福州十八中老师）：

林谷祁老师是我高中三年的班主任兼物理老师，他爱生如子，极有威信，对学生言传身教，润物无声，影响深远。记得高一时做物理作业，我嫌抄题目太烦，就耍“小聪明”抄一行漏一行上交，待作业发下来一看，我顿时面红耳赤，老师已将不全的题目用红笔工整地订正补全。从此做作业时不管是哪个科目，无论题目多长我都认真抄写完整。

高考前填报志愿，我们六班同学大多是从农村来的草根学生，谷祁老师就像家长一样指导我们填报志愿。他建议我报考提前批福建师范大学，我自认为当地理老师比较清闲，想放弃热爱的数学专业。没想到预报表交上去后，谷祁老师用红笔将我的预报表第一志愿栏中“地理”改为“数学”，理解了老师的良苦用心后我填报了福建师范大学数学专业。

林谷祁老师的两次红笔批改影响了我的一生。

程建群（古田一中高中1986届学生，现为厦门安能建设有限公司总经理）：

林谷祁老师当班主任，很少见到他的笑脸，总是面容严肃，学生们都很怕他。但他对农村来的学生都特别关照，经常到学生宿舍问长问短，关怀备至。

高考前一天我突发高烧，林老师得悉后连夜把我从学生宿舍接到他家里，亲自照顾陪护我，三天紧张的考试，他每天早晚送我到医院注射治疗，每场考试都亲自把我送进考场并守候在考场外等待我走出考场，关心我的精神状态，在林老师的悉心照料和关心鼓励下，我坚持参加完高考并顺利升学。我永远铭记、缅怀我最敬爱的林谷祁老师。

谢立新（古田一中1991届学生，现为古田九中体育老师）：

回想起来，高三那年发生的一件事记忆犹新，如在眼前。那时我学习成绩不理想，按现在的话来讲就是“学渣”。一天由于要调整教室投影仪的摆放位置，班主任把我的座位从最后一排调到第一排，当时年少懵懂的我无法理解，对这次调整非常不满，热血方刚的我沉不住气，连续二三天上课故意捣乱跟老师吵闹。那天正跟老师吵得面红耳赤之际，突然，我的耳朵被人用力地拧了一下，生疼生疼的，接着肚子又挨了一拳。我怒气冲天就要发作，转头一看愣住了，这个拧我揍我的竟然是林谷祁老师。当时林老师是我的物理老师。看着我一向敬重的和蔼可亲的林老师铁青的脸色，我不敢还手，也不知所措。“今晚来我家坐坐，”临走时林老师吩咐我。

当晚我真去了林老师家，那天是星期四，我记得很清楚。“你这么做不是为难老师，你是跟全班同学过不去。”他拍着我的肩膀，“唉！像你这类学生最可怜，想读书又读不进去。”听到这句话，我心如刀绞，这才是我心底最大的痛啊，考上了一中，谁不想考上大学呢？林老师的话重重地撞击着我的心坎，我的眼泪不争气地流了下来。离开时林老师叮嘱我以后常去他家坐坐。高三那年我去了他家六七次，每次林老师都很亲切地跟我聊天。

林谷祁先生和他的学生

时间过得真快啊，转眼高考结束了，而这一年，我没有考上。

我回家了，整整在家干了一年的农活。第二年父亲看到我的许多同学都考上了大学，对我不死心，让我再到一中补习。1993年9月初我提着铺盖来到了林老师家，“林老师，我今年要住在你家。”林老师二话不说，腾出一个房间让我住下。这一年，我住在林老师家里，生活上、学习上都得到了他无微不至的照顾，我和他感情上更加亲近了，如父子，亦如兄弟。

闲暇时，他翻出了旧日的照片，谈起了他的童年，他怎么淘气地偷摘别人的柚子；谈到了他的大学，那有他珍藏在心底的甜蜜的回忆，那时他很帅气，他的一个女同学，资本家的女儿，编织了一件毛衣送给他，可惜没有缘分……他也时常感叹岁月不饶人，以往教材一遍就清晰地印在头脑里，现在不行了，教高三似乎吃力了不少，而我也时常看到他在家埋头备课的身影。

他有时也对一些人事感叹不已。有一天，林老师走在街上，突然背后被重重撞了一下，他转过身来，一个骑着自行车的男子面无表情地看着他，也许感觉到林老师没有受伤，径自走了。“他至少要道个歉吧，而他居然没有任何表示就骑走了，”林老师觉得不可思议。后来戏剧性的一幕发生了，回到家后，林老师的门被敲响了，打开门，两个人都愣住了，原来门外就是那个撞了林老师的人，他是来向林老师交物理竞赛材料的。林老师也没说什么，收下了材料。

1991年高考，我班上的张为斌同学物理考了满分，有一次我问林老师：“全省有几个满分？”林老师笑眯眯地告诉我：“六个。”“你拿了多少奖金？”林老师用两手在胸前比划了一个“0”，笑眯眯地。他说：“为斌真不简单，能够考满分。那张卷子让我做，我最多只能考98分。那道综合题我做的话要扣2分。”

林老师时常会和魏公华老师一起喝点小酒，我有时也坐在旁边喝一点听他们聊天。印象深刻的是魏公华老师讲的一件事情，一天魏公华老师任教的班级有一节自习课，魏老师想“占用”来给学生讲些题目，当他带着讲义来到班级门口时，碰见了另一个也想来上课的科任老师。这一节课谁上呢？商量的结果是互不相让，而后竟然脸红脖子粗当着全班同学的面吵了起来，吵完后居然一个月谁也不理谁，不讲一句话。一个月后，他们在教学楼楼梯口又碰面了，“我们和好吧！”两双手握在了一起。当年的老师就是这样，心里装着学生，从不计报酬，林老师何尝不是如此呢？

林老师喜食狗肉，毕业后我曾经给他送过三五次，最后一次是他退休后被聘请到溪山中学时。那一次，他不无遗憾地告诉我，身体不行了，不能再吃狗肉了。听到这话，我心里咯噔了一下，感到莫名的伤感。从此，我再也没有给他送过了。他烹制的油焖虾，色香味俱全，可惜这辈子再也无福享受了。

一年后，我考上了大学体育专业。毕业后我分配到古田九中任教，虽然有时也还会到林老师家坐坐，但那时刚刚成家，孩子幼小，来去总是匆匆忙忙的。

2005年11月7日，我的一个同学来电话告诉我谷祁老师生病住院了，恐怕时日不多。那时我正骑车行驶在解放路上，听到这个消息，我觉得头晕目眩，停下车，我无力地靠在行道树上，良久良久，仿佛是听到了我父亲的噩耗。第二天一早我赶到福州医院。病榻上林老师面色苍白，形容枯槁，他看到我来了很高兴。看到林老师一家人忙里忙外，我跟林老师提出在医院陪护他一个晚上，他谢绝了。告别时，我尽我的能力给林老师留下了一点心意，林老师用福州话对他的亲属说：“这个学生不一样。”

2006年12月23日，林谷祁老师到大世界超市购物，突然大口吐血，紧急送医。当晚又吐，19：00左右林老师仙逝。第二天早上，我到太平房为他守灵。第三天学校评职称，一大早我就匆匆赶到九中，到学校不久，突然一个同学打电话问我怎么没有来给林老师送行，我一下子愣住了，我原以为出殡时间应该会迟几天的。没有给林老师送最后一程是我终生的遗憾，听说那天送行的人很多，队伍的前头已经到了解放路环岛，队尾还在圆圆圈；我想如果再迟一两日出殡，知道的人更多了，送葬的队尾恐怕要排到一中了。

面对一个“学渣”，一些人避之惟恐不及，而林老师没有嫌弃我，反而热情地接纳了我，影响了我，改变了我。当我也走上老师这个岗位时，我常常想到林老师，也常常学着用林老师的那颗心去面对我的学生。九中许多淘气的学生都很怕我，但又跟我很亲近，有时我也会跟他们讲林老师的故事，毕业后这些淘气的学生跟我关系都特别好。有一个女生当年参加县里体育集训，但不知怎么回事，没有选上参加市里比赛，我送她回去，在车上她哭了。我告诉她，别哭，以后老师叫你怎么做你就怎么做，你一定可以跑进一中的。这个女同学也很争气，后来真的“跑”上了一中，她的800米成绩2’29”那可是非常出色。后来她考上了大学，后来又去了日本，那年日本发生海啸，她第一时间不是给她的父母打电话，而是打给我。林老师让我明白了为人师表最重要的是要有一颗赤诚之心，尽管我知道我所做的一切不及林老师的十分之一。

前几年中考我带队到一中，偶然的机会又一次来到了当年林老师住的那套宿舍，虽然房间格局有了一些变化，但对于曾经在此住了一年的我来说还是那么熟悉。坐了不到十分钟，我就告辞离开，因为睹物思人，物是人非，我怕我会失态。

遗憾的是至今不知道林老师长眠于何处，如果知道，清明时我也会去祭扫。除父母之外，我最不能忘怀的是我的林老师。

余美贵（古田一中1994届学生，现为广发银行中山分行计划财务部总经理）：

遇到他是我人生最大的幸运，如果没有他，就无法圆我的大学梦，更不可能有现在的我。他是我的老师，但更像我的父亲。

我和他非亲非故，但在我人生最困难最无助的时候，是他，用瘦弱却温暖的手用力地拉扯了我一把，让我的人生道路重回平坦。那年，我高考落榜了，沉重的打击，无尽的痛苦，让我的人生陷入深不可测的迷茫。祸不单行，我的父亲此时又出了车祸，原本贫寒的家庭更是雪上加霜。几个兄弟都在上学，学费、生活费从哪里来？高考失利后，我不甘心，原本希望再去补习一年，可是想到当时家里的境况，我的眼前一片黑暗……

不知从哪里他知道了我的情况，他叫我来一中补习，他来资助我。为了减轻我的家庭负担，他腾出一个房间，让我和另外一个女同学都住在他家，还让我们在他家吃伙食。当时住在他家的除了我们两个同学之外，还有两个小孩，听说是他以前的学生的孩子。我知道他对人好，是我的恩人，但当年我们不知道他为什么对我们这么好？许多年以后，我才知道，当时他的两个女儿高中毕业后没有继续升学，他非常遗憾。也许当他看到那些勤奋努力的学生没有考上大学时，就很自然地想到了他自己的孩子，也许他不希望这种遗憾再次出现。我在他家住宿的时间里，吃伙食的队伍不断扩大，有一个同学患胃下垂症，因为当时食堂的米饭比较硬，伙食也不好，她的病情就一直无法减轻。谷祁老师知道后，就叫她到他家里吃饭。谷祁老师对别人好，独独委屈了他自己。那时谷祁老师经济并不宽裕，师母和两个女儿都在福州；他生活节俭，衣着朴素，学校分配给他的宿舍没有任何一点装修，还是毛坯房。但面对着困难的学生时，他毫不犹豫慷慨解囊，他真的把我们都当做他自己的孩子了。

1994届高三(6)班毕业留影，二排左九为林谷祁老师。

补习那一年，我也拼了命似的读书，有时晚上读迟了，谷祁老师还会去买夜宵给我们吃。在寒冷的冬夜，吃着热乎乎的点心，我的心里充满了温暖，眼前的灯光似乎更加明亮了，在暗夜里我看到了光明和希望，浑身充满了信心和力量。

我高考失利，很大原因在于语文学科。补习那年，谷祁老师特意去找了倪继如老师（补习时的语文老师），让倪老师多鼓励我，给我额外辅导。在倪老师的帮助下，我的作文渐渐有了起色，成绩一次比一次好，慢慢地我对语文也有了信心。后来才知道，其实不是我的作文水平提高得快，是倪老师有意不断提高成绩来激励我啊。

我们全家人都非常感动，但无以为报。有时我回家里，家人让我带些土特产或者自家养的土鸡、土鸭给他，每次他都非常生气，总是板着脸严厉地训斥我：“再送，就不要住在我家里了。”即使我大学毕业后去看他，看到我拎着微不足道的“礼品”，他还是一脸的不高兴，但还是像我在高中学习时那样一个劲地鼓励我继续努力争取更美好的前程。

他希望我们学得好，课余他精心备课，他的课重难点突出，条理清晰。物理学科对许多学生来讲是艰深难懂的，为了让我们更容易理解，他总是用通俗易懂生动形象的语言深入浅出的讲解物理深奥的知识。物理对女生来讲更是一座难以逾越的高山，上课听完后，还是有不少困惑，课后我们常常围着他问，不管是简单的还是复杂的，他总是笑眯眯地不厌其烦地跟我们讲解。谷祁老师特别敬业。他长期患有肠胃炎，可是他没有因此落下一节课。2005年他患了重病，许多学生都劝他不要再去上课了，但他还是坚持上课。那回我去福州探望术后的他，临别时，他笑着安慰我说：“没事，我很快就会好起来，到时还要发挥余热呢。”他的一生离不开讲台，教书是他生命中不可缺少的氧气。

他嗜烟如命，他去买菜，回家时，手上除了菜，常常还拎回一两条烟。平日他喜欢喝点小酒。实际上他很有生活情趣，他喜欢养花，到过他家的人看到阳台上姹紫嫣红的各种花儿，会觉得特别诧异。印象中他养的最多的是兰花，清晨、傍晚时分，他常常在阳台侍弄，或修枝剪叶，或松土浇水，在他的精心呵护下，株株挺立，茎壮叶肥，生气盎然。花期到来时，每一株都缀满了含苞待放的花儿，远远看去，仿佛是一颗颗纯白洁净的心啊。兰花绽放，芳香馥郁，满室生春。想到这，我眼前又浮现了一个身影：灰白的头发，削瘦的脸庞，佝偻的身躯，黝黑发黄的手指上一支袅着轻烟的香烟，笑眯眯地……

程华，古田一中高中1989届校友，现任教于古田一中。

（选自古田一中校园文化丛书之《三山往事》，江元堂主编，福建教育出版社2017年7月版。本文如与原书有出入之处，以原书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