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5年夏季，我离开了三尺讲台，辞别了三年的教师生涯。那一年9月10日，正是国家设立的第一个“教师节”，令我欣慰的是，古田县第一中学仍然颁发予我一本《中华人民共和国教师节纪念册》。30年过去了，这本教育科学出版社出版、启功先生封面题字、装帧精致的纪念册始终摆设在我的书架上。每当打开那微微泛黄的纸质品，便打开了教师生涯的记忆。

(一)

1983年夏季，我从福安师范调入古田一中，一起调入的还有陆敏老师。我们两人均就读于福建师大中文系，他77级、我78级，分别是恢复高考后的首届和第二届，相距仅半年的同学。毕业后，又都分配在福安师范古田分校任教。那一年，分校最后一批来自民办教师的学生毕业了，分校使命完成。作为古田人，我们不愿意离开家乡，到福安师范本部工作，要求留在古田任教。天从人愿，我们又高兴地成为古田一中语文教研组的同事，同在一个大办公室办公。

陆敏老师是古田一中公认的才子，他的大学毕业论文《论唐朝诗人王维的诗中有画和画中有诗》，曾被评为优秀论文，给我留下深刻印象。我们从同学到同事，专业相同，志趣相投，过从甚密，经常在一起讨论文学，评点时弊，激扬文字。他对中国古典文学的博闻强识和对文艺理论批评的见地，令我受益匪浅。陆敏老师八十年代后期任古田一中教务处副主任、玉田中学副校长，九十年代初调往厦门双十中学任教，三十多年坚守教学讲台，早已成为我省中学语文教学的著名教师。

当时的语文组组长是赖再老师，副组长李扬强老师、姚锡奎老师。整个教研组分初、高中部，共有20多名教师。赖再老师在新中国成立前就参加了革命，后来享受“离休”待遇。他的国学基础深厚，书法造诣颇高，教学经验丰富，业务水平与革命阅历一样，深得大家钦佩。语文组在德高望重的赖再老师领导下，业务水平位居宁德地区前茅，特别是几届高考成绩优异，受到领导和家长们的首肯与赞誉。他曾代表语文组在全省相关会议上做经验交流，这些都使语文组同仁们感到自豪，又不敢懈怠。赖再老师一生嗜烟如命，70多岁病逝，令人惋惜不已。

李扬强老师1964年毕业于福建师大中文系。在我的印象中，他几乎每年都教高三文科两个班，很受学生欢迎。赖再老师离休后，他理所当然接任语文组长，领导语文组从辉煌走向再辉煌。李扬强老师1987年被提任为古田县政协副主席。难能可贵的是，他任县政协副主席近20年，不仅承担了繁杂的政务工作，还主编完成了160万字的新版《古田县志》。退休后，他又致力于古田乡土文化的保护与宣传工作，撰写出版了《蓝田古文化》、《蓝田引月》、《古田联拟》等多部著作，实在功不可没。

姚锡奎老师是宁德师范学院恢复高考后的第一届毕业生，当时已是骨干教师，几年后被提任古田七中校长，后来又要求回到古田一中任办公室副主任、语文组组长。

1983年新学年开始，我担任高一(1)、(2)班的语文教师，并任(2)班班主任。和我一起从教高一年段6个班语文课的还有彭咸汀和薛谋裕两位老教师，他们教学经验丰富，为我树立了好榜样。彭咸汀老师还是我1965年读初中时的语文教师，对我关爱有加。他的一个观点给我很大的影响，即：最好的教师，就是让你的学生最喜欢你的课。我至今认为，这是对最好的教师既简要又有效的诠释。我曾以之为标杆，开动脑筋，努力使自己成为这样的教师。新学年伊始，我除了精心备好每节课，在讲台上积极与学生们互动，引发他们兴趣外，还想出了点评“周记”的创意，即要求学生每周写一篇作文，曰“周记”，体裁、题目、篇幅均不限，有话则长，无话则短，言之有物，有感而发。我认真批改，选出若干篇好文章，利用每天早自修半个小时，点评一篇。点评中，我精心准备了古今中外相同题材的名家名篇，与学生的好文章比较分析，通过鼓励与评说，学习与品鉴，让学生们多方面了解文学世界的绚丽多彩，以提高他们阅读与写作的热情。

实践很快证明，我的创意颇为成功，努力得到回报，兴趣语文课的学生明显多了，而且还有几位从此喜欢上了读书与写作。许多年以后，当我和那一届学生相聚时，早自修的周记点评，成了他们深刻的记忆和谈论的话题。只是当时与我搭档的英语科林峰老师有意见，他认为早自修时间应该让学生背诵英语单词，这似乎是校园约定俗成的，如果我偶尔利用早自修时间讲评作文无可厚非，但经常占用是不妥的。那时恢复高考制度才五六年，中学教师围绕着高考指挥棒转，目标明确，各课任教师责任心都极强，生怕自己的科目拉了后腿，总是想方设法给学生“开小灶”。回想当年，教师们的责任心和工作劲头，令人赞赏。我想起一位老校长的名言：教师最好管，因为无论哪一位教师，只要他站到讲台上，没有不想方设法上好课的。

(二)

1984年，全国上下推进“机构改革”，选拔“四化”(革命化、年轻化、知识化、专业化)干部进各级领导班子。是年夏季，这项改革也推及到古田一中。老校长叶茂岩、副校长陈学庚，包括老教务处主任倪可源等一批“老一中”，因年龄原因退出了学校领导班子，选拔了一批40多岁和30多岁的教师进入学校班子和各处室。我那年31岁，被提任为教务处副主任。

我对自己的提任，毫无思想准备，事先也没有听到任何风声，直到新学年即将开学时，新任校长刘琦约我谈话，我才知晓自己的提任和古田一中领导班子的重大调整。刘琦同志是永春县人，福建师院数学系1967届毕业，分配到古田县执教10多年，在多个乡镇中学执教并担任数学教研组组长。他能够钻研业务，因材施教，教学经验丰富，曾任县中学数学研究会副理事长，1983年任玉田中学副校长。就任古田一中校长那年40岁，可谓年富力强。刘琦同志在古田一中任上5年，锐意进取，鼎力改革，尤其重视争取各方资金，改善办学条件，学校面貌大有改观。1985年和1986年，古田一中高考成绩名列宁德地区前茅，学校成为全省40所重点中学之一。这些成绩与他的努力是分不开的。

在这次学校领导班子调整中，只有党支部书记黄星海留任。他是一位解放前参加革命的老同志，曾任古田多所中学校领导，在教育界颇有名望，平时不苟言笑，自有一股威严，我们年轻教师见到他都有几分怵怵的。他是位正派、严谨和善良的老领导。县委让他留任，显然意在请他为新班子起到传、帮、带作用。许多年后，我无意中听说是黄星海同志推荐我提任教务处副主任，但他从来没有对我提及此事。1985年6月，我在古田一中申请加入中共党员，他和姚锡奎同志是我的入党介绍人。可以说，是黄星海同志为我后来从政道路打下了坚实的基础，我一直对他怀着感激之心。他不幸于九十年代初病逝，我因出差在外，虽送了花圈，但未能前往殡仪馆送老领导一程，深感遗憾。

黄益盟同志从教务处主任提任副校长。他是厦门大学生物系1968届毕业生，毕业后一直从事教育工作，业务能力很强。他一直分管教学工作，为学校的发展打下结实的基础，后来又任校长近10年，更是古田一中的功臣。

新提任的教务处主任黄育涛，副主任王家滋，加上我，一正两副，全是新手。好在老教务处主任倪可源老师，虽已离任，但仍在教务处上班。他是古田一中的“元老”，教务工作的里手行家，又是古田县著名的“汉文伯”(喻意古典文学造诣深)。有他充当热心的顾问，大家由衷高兴。黄育涛同志原是物理教研组组长，为人忠厚，学风严谨，有长者之风。几年后他提任为副校长，黄益盟校长调走后，他曾一度主持古田一中的工作。王家滋同志原是数学教研组组长，为人诙谐风趣，能把枯燥的数学讲得生动活泼，很受学生欢迎。他长得人高马大，打得一手好篮球，是学校教工篮球队的领队和教练，也是年轻教职员工的“头儿”，大家都亲切且尊敬地称呼他“王牌”，连学生也不例外。不幸的是，10多年前因中风，瘫痪在床，前两年不幸去世，令人慨叹唏嘘。黄育涛与王家滋均是六十年代本科毕业生，有执教10多年的经验，到教务处任职，很快进入角色。我跟随其后，主要做些具体工作，向他们3位老师学习了不少行政管理方面的套路，这对我后来的行政工作算是入门的实践。当时教辅资料需求量比较大，我负责这项工作，还多次专程赴福州采购，乐此不疲，因为那时我的妻子尚在福州工作，她带着一岁多的女儿，我去省城出差，实际上是探亲团圆，何乐不为。我当然心知肚明，那是领导们对我的关照。

我任教务处副主任那一年，还担任高二文科(1)班语文教学和班主任职务，感觉工作时间十分紧张。这紧张还有一个原因，刘琦校长每次开正式会议的讲话稿，都请我起草，美其言我是中文科班出身的，文笔不错。这给我带来很大的思想压力，因为写讲话稿不像写随笔杂感，凭着灵感一挥而就，它应该依托在丰富的工作经验和工作水平的基础上，否则，写不出好的讲话稿。但我又不好也不敢推托，只好硬着头皮，绞尽脑汁，查阅报刊，摘抄观点，东拼西凑，闭门造车，往往通宵达旦，苦不堪言。但交差之后，刘琦校长每每甚感满意，于是又有新一轮的“重托”。不过现在想来，有压力才有动力，动力提升了能力，这也是行政工作中一种不可或缺的能力锻造。

(三)

也许是我教的学生偏少的缘故，也就格外珍惜师生情谊。这30年来，古田一中1986届毕业生，特别是我任过班主任的高一⑵班和高二文科(1)班，其中许多学生与我时有联系，交往至今。我曾于古田、宁德、福州、厦门等地，多次应邀参加学生们的聚会，那其乐融融的场面，让我倍感轻松和温暖。看到学生们健康成长、事业有成、家庭幸福，更让我由衷地高兴与欣慰。

学生们对我的关心和帮助，有的让我十分感动，难以忘怀。2002年秋冬季，我在北京学习培训期间，不知何故，有一天左耳突聋，幸好学生陆宁在北京301部队医院当医生，他得知我病况，马上陪我到301医院就诊、住院，不到一周时间，我的耳病便痊愈，至今未复发。那位知名的耳科专家对我说，还好及时治疗，如果拖延了时间，病情有可能难以逆转。陆宁同学毕业于第四军医大学，博士学位，现在已是301这所国家顶级医院的脊椎外科专家级大夫了。

姚胜同学1986年考上了第一军医大学，毕业后在北京304部队医院当大夫，曾被派往新疆边远地区工作几年，他在艰苦环境里救死扶伤，十分乐观，工作之余还吟诗作赋，曾戏称，他的文学爱好就是因为高中时受了唐老师的影响。前些年，我介绍一位老乡到北京求医，姚胜同学对他关怀备至，并亲自操刀为他做了颈部肿瘤切除手术，手术成功圆满，这位老乡感激在心，给姚大夫送上一点土特产，却遭到婉拒。老乡告诉我，姚大夫对所有的病人都同样的关心和耐心，该科室的一面墙上挂满病人表扬的锦旗，其中表扬姚大夫的最多。

十分有趣的是，我任班主任的高一(2)班，1986年有3位男生考上军医大学，毕业后都分配到北京著名医院，现在都是专家级医生。江鸿同学毕业于第二军医大学，之后选调到中央警卫局保建处工作，一直为中央领导作保健医生。江鸿同学医术精湛，工作认真细致，为人谦逊低调，由于工作性质原因，不能常回家伺候双亲大人，但他很是孝顺，两年前的春节期间，专门在福州为他父亲举办70岁寿宴，我曾荣幸受邀前往祝贺。

那一届的学生现在大都是各行各业的精英骨干，有些任职于省市县的党政部门、事业单位，有的担任某中学校长，有的是跨国公司某大城市的负责人，有的自已创办公司和企业，有的定居到国外……当然，许多学生过着平凡的生活，但有了健康、平安、快乐，不就是幸福生活吗？有一个统计数字颇有意思，我教过的两个班的学生，当教师的所占比例最多，大、中、小学的教师都全了。这大概算是印证了那首时髦的歌曲《长大后，我就成了你》。

有一年以高中文科(1)班为主的聚会，同学们喝得酒酣耳热，聊得最欢的是班级曾有的光荣，回忆起那一年学校举行歌咏比赛，高二文科(1)班力压群雄，勇夺魁首的往事。大家七嘴八舌，说班干部们如何齐心协力，分工协作；文体委员如何上窜下跳，组织排练；男生女生们如何互相鼓励，志在必得；还有一位班干部如何以权谋私，从此赢得一位女生的芳心，后来有情人终成眷属，等等。当然，同学们最后都来忽悠我这个班主任，说完全归功于我的新颖创意和一场鼓动性极强的班会。

我自然很开心，看着这些早已过了不惑之年的学生们，好像仍是一伙嘻嘻哈哈的校园小青年，自己也似乎年轻了许多。

唐颐，古田四中初中1968届毕业生，1982年毕业于福建师大中文系。1983至1985年在古田一中任教，退休前任宁德市委副书记。著有《树犹如此》《二十八个人的闽东》《闽东纪事》《山水有道》等散文集，系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选自古田一中校园文化丛书之《三山往事》，江元堂主编，福建教育出版社2017年7月版。本文如与原书有出入之处，以原书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