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念乡下班

文章来源: 发布时间:2020年11月13日 点击数:

怀念是金。怀念是山里的小溪潺潺流入的梦境。在古田一中的高中岁月,乡下班便是我深深的怀念。

乡下班其实是时代的产物。1978年古田一中自“文革”结束后第一次面向全县招收高中生,我们以优异的成绩考取一中成为当年古田教育界的一大新闻。能够到古田一中读高中,我们每个人的脸上都写满喜悦和骄傲。

那年秋天,我们从各个公社汇聚一中。学校可能是为了便于教学和管理,就把高一年段分为快班和慢班,高一(1)、(2)和(3)班属于快班,由教学经验丰富、工作责任心强的老师优化组合成一个团队来实施教学,目的是争取在高考中取得好成绩。来自各个公社(相对于城关来说就是乡下)中学或村级附设初中班的同学编成高一(3)班,班长叶学云,副班长陈建铨。上同学都寄宿在一中,免费住学生宿舍,每间宿舍住8人,吃饭在学生食堂。我们吃住在一起,上课在一起,劳动体育文娱活动又在一起,就像一家人一样一起学习生活,一起度过那短暂而难忘的快乐时光。

开学不久,高一(3)班便被唤作乡下班,原因至今仍不得而知。但当时城里人比乡下人普遍感到优越却是不争的事实,这就是城乡二元化带来的物质与心灵的沟壑,至今仍未填平。今天想起这些,反而应该感谢那个把高一(3)班唤做乡下班的人,因为乡下班如今已成为我们班人人喜欢的名片。但在当年,我们听到这个叫唤时,心中便十分不快。年少的我们哪能承受得了如此的重击?好在我们的老师十分注意呵护我们并不成熟的心灵,以公正无私的胸怀关爱我们每一个同学。尤其是班主任江娥英老师,把我们当作孩子看待(那时我们的年龄在13至16岁之间,完全是群孩子),她一旦听到有同学故意喊我们乡下班时,定会当面严肃批评那同学,而且会问,他们哪一点不如你们?每每如此,我们便得到莫大的安慰,感到贴心的温暖。

乡下班同学大多家境贫寒,在温饱方面,不少同学以番薯米饭为主食,如能吃饱饭,那是很幸福的。吃的菜是家里带来的萝卜、咸笋、酸黄豆等,平日很难吃上一口鱼肉蛋。我印象比较深的就是来自大东一带的同学生活特别艰苦,比如,程剑熹、江秉华等同学几乎三餐只有黄豆一道菜。用炖罐装一些黄豆,撒一撮盐巴,也没有放油,放进食堂的蒸床,炖熟了就那样配饭吃。有的同学5分钱青菜配三餐。一周能吃上一碗有肉丝煮的面条就是改善生活

学校食堂的地面是用青砖铺就的,时间长了,凹凸不平,凳子和圆桌经常不稳。吃饭时,大家围坐一圈,边吃边聊。一次吃午饭时,剑熹一手端饭,一手端黄豆,不小心被拌倒,半天爬不起来,这个镜头我至今难忘。在穿戴方面,我们身上穿的大多是哥姐退下来的旧衣服,有的还打补丁

因为吃饭的问题,乡下班被集体批评过一次。当年宁德师范有两个班寄办在一中,他们比我们早下课,早就餐。而我们的老师经常“拖课”,等我们下课一路小跑来到食堂时,发现已没菜可买,或者就剩下不好吃的菜。大家对师范班“抢菜”行为心生怨气,怨气越积越多,便直接向师范班发泄不满,不知是谁在他们宿舍门上用粉笔写上“吃饭班”三个大大的字。学校领导知道后便批评我们乡下班,大意是说不该把“吃饭班”这样骂人的话写在人家的房门上。因为这个吃饭风波,学校后来做了改进,不允许师范班学生提前上食堂,我们便也可以买到自己喜欢吃的菜。这是我记忆中乡下班唯一一次被学校集体批评。

不仅吃饭成问题,娱乐活动也比较单调,除了课外偶尔组织看电影外,课堂上大约就是学唱几首歌,有几次还是魏新、林丽娟等同学教唱歌。记得有一次学唱电影《甜蜜的事业》主题曲《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当教到“爱情的歌儿随风飘荡”和“亲爱的人啊携手前进”这两个地方时,很多同学立即合上嘴巴,不唱了,有的同学还把头低下。这就是那时的乡下班同学,虽不知爱情是何物,但经这么深情一唱,竟有些朦朦胧胧了,不然,何以低头?

在学习方面,乡下班同学上课认真听讲做笔记,课后按时完成作业酷暑季节,窗外蝉鸣热闹不已,教室没有空调,用纸扇或麦秆编织的扇子散热。冬天霜降结冰的时候,衣着单薄,也没有火笼等取暖器可用。晚自修熄灯后,经常可以看见有同学在宿舍昏暗走廊灯下看书。

上世纪七十年代末,古田一中很重视培养学生德智体全面发展。学校在距城关5公里左右的龙建立了劳动基地,主要是学习种植、管理茶树,作为上劳动教育课的内容。我们都在乡下长大,对农活比较熟悉,很喜欢上劳动课,到基地参加劳动,简直就是一件开心事。每到劳动课,大家背着柴刀,扛着锄头,挑着农家肥,一路上说说笑笑,其乐远超春游。很多同学挖土除草、砍柴、挑担子的姿势与农民无异,有的堪称老把。我们一个班的劳动量,相当于其他两个班的总和,每次劳动都受到校领导和老师的表扬。可惜,我参加的比较少,因为娥英老师居然让我在学校刻蜡纸,照顾我不用晒太阳。

艰苦的生活对乡下班的成长犹如肥沃的土壤。遵纪守法、尊师爱校、勤学好问、团结友爱、助人为乐、诚实笃信、勤俭吃苦、戒奢节俭、劳动光荣、自强不息等许多传统美德日渐渗透到我们的学习、生活、劳动中去,对我们的工作观生活观产生了积极的影响。当年,老师常把我们当作榜样来赞赏,这使得我们获得极大的幸福感,这种幸福感至今仍洋溢在我们心头,令我们一生怀念

怀念乡下班,不能不怀念我们的师长。因为,我们的师长既教书又育人,既是名师,又像兄长,遇见他们是我们的福气。乡下班和我们的老师一起赶上“文革”后第一个教育的春天,此生便结下不解之缘。

乡下班有两任班主任,第一任是江娥英老师,教高一化学,她走路风风火火,声音非常结实,是一个充满责任心、慈母心的老师。不愿轻易服输,是她性格的一个特点。学校每有组织各类活动或比赛,她都鼓励我们并带领我们去参加,去取得好成绩。她又好像一位女侠,爱打抱不平,处处替乡下班同学说话。到高二时,身材高大的数学老师王家滋当班主任,国字脸,浓眉,上唇留着剪平的胡子,穿上橄榄绿尼大衣,简直就像斯大林。或许是他高大的身姿散发出来的威武,或许是我们的学习成绩在不断提高的缘故,到高二时,很少有人敢当着家滋老师的面喊我们乡下班了。

教我们语文的是李扬强老师,正当壮年的他上起课来,声音洪亮,饱含情感,分析课文,讲授作文,重点明晰,章法有度。他抑扬顿挫的朗读,仿佛把我们进春花秋月、夏雨冬雪的世界,很让我们享受。乡下班的语文成绩,在扬强老师的悉心指导下,有了很大的长进。

教语文的还有倪可源老师,他是李扬强老师的老师,是古田语文界的泰斗级人物。他上课语速平缓,常常紧盯着某个方向,以为又有谁不认真听课被倪老师发现了,其实是倪老师在整理教学思路,当他把目光收回来时,便继续前面的话题。他上文言对字词句的诠释,举一反三,旁征博引,让我们加深理解和记忆,初步领略了汉语

还有陈培信老师的物理实验,我们感到新鲜有趣;娥英、郑慕韩老师的化学实验,让我们体验了魔术般的快感……学校领导也给我们上课,校长林永栋的政治课、副校长陈学庚的数学课,严谨、严肃而活泼。教我们乡下班的各科老师,在三尺讲台上各展风采。他们如黄牛、如春蚕、如蜡烛,用丰富的知识哺育我们,用崇高的理想鼓舞我们,用高尚的德行教育我们,日夜守望我们成长。而今,他们都老了,有的已去,但师者的风采永留在我们的记忆深处,师者的教诲让我们终身难忘

到我们读高二(上)时学校进行文理分班,那时“学好数理化,走遍天下都不怕”理念深深影响着我们,以致在高二分文理班时不少同学不愿去读文科(我物理学不好,就不应该选读理科,可惜当时没有人指点,我却盲目接受这个片面的理念)。只有陆开锦、陈永章、彭妤、叶朝雨、王传金、余根育等同学选择读文科,陆开锦担任班长。大部分同学选择读理科,乡下班第一次出现分流。1980年7月,乡下班同学(包括文科和理科)参加高考,有的考上了大学,有的读了中专,有的继续留下读高三,仍然算应届生。学校把原快班留下读文理科的同学重新编班,乡下班出现第二次分流。两次分流,选择读文科的同学还是偏少。1980年高考结束后,大家各奔西东,竟然不能聚齐照一张完整的毕业照,这成了乡下班永远的遗憾。但这并不影响乡下班同学之间、师生之间的来往和情谊。

乡下班同学毕业以后,活跃在各个领域,为社会发展做出了应有的贡献,有的因为业绩突出被载入母校史册,如陆开锦、林燕、甘景梨、余小强、吴忠、黄昭波、江秉华等就被收录到《古田一中校志》。

乡下班同学的情谊能够延续几十年,这与同学之间有共同的生活阅历、经验、话题有很大的关系,也与几个领军人物发挥组织、牵头、纽带作用分不开。一个是在省城工作的陆开锦同学,一个是在古田工作的陈炳汀同学。他们对老师同学的关心、帮助和支持,乡下班很多同学都铭记在心,也正因此,同学之情日益增长,乡下班情结日益淳厚。

当年教我们的那一批老师相继退休后,乡下班同学与老师还常有联系,每次见面师生都相谈甚欢。扬强老师退休后,不辍笔耕,花费多年心血编著完成《蓝田古文化》一书,为了能早日出版,陆开锦、邹毅、林燕等同学想办法从资金上给予支持。每逢春节,陆开锦同学便牵头组织回家过年的同学去拜见扬强、可源等老师,并合影留念。2016年的春节,当我们到可源老师的家时,90多岁的老师还能叫出到场的每个同学的名字,而且还记得乡下班大部分同学的名字,这让我们十分惊讶和感动。老师这辈子可谓桃李满天下,却对乡下班情有独钟,而我们对老师的爱,仅仅是去看看他,问一声好,这种纯洁的师生之情,是世上最宝贵的精神财富,值得我们终身珍藏享受。

前些年,我们的老师都上了年纪,身体常有不适,幸好有在医院工作的陈炳汀等同学可以随叫随到,他们竭尽全力为老师解除病痛。家滋老师生病住院,炳汀同学悉心照顾。开锦同学发起捐助,很多同学积极响应,知道情况的都尽了心意,昭波同学特意两次从上海赶回看望恩师。家滋老师病重,炳汀同学带我到重症监护室探视他。除了两个眼睛会转动外,老师已不能说话。我一阵酸楚,怎么也不能把眼前病榻上的老师与校运会上的王牌英姿联系起来。想当年家滋老师举起发令枪,发出 “各就各位,预备!”的口令,那姿势是何等潇洒!家滋老师仙逝后,我从宁德赶回古田参加葬礼,送老师最后一程。

乡下班是我们相聚的一个站点,我们遇到了恩师,相约走了一程。只因多了这一程,我们从此不曾忘记。乡下班——我们永远的怀念。

 

游万滨古田一中高中1981届校友,先后毕业于宁德师专中文专业和福建省委党校理论班经济管理专业,现担任中共宁德市委台湾工作办公室副主任。 

   (选自古田一中校园文化丛书之《三山往事》,江元堂主编,福建教育出版社2017年7月版。本文如与原书有出入之处,以原书为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