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生命有限，在有限的生命中，绝大多数人都活得很平凡，干不成轰轰烈烈的大事。但如果一个普通的教师能被班上所有的60多个学生永远铭记怀念，那这个老师就肯定是不平凡的。林谷祁老师，正是这样的人……

林谷祁先生在古田一中办公楼前歇息

一、老师外号

 1979年9月，古田一中在“文革”结束后，第二次按中考成绩向全县各乡下中学的初中毕业生招收4个班的高一新生。我们高一（6）班共63人，那年我们的年龄都才14、15岁，林谷祁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教我们物理。我们全班同学至今都记得，1979年9月2日，新生报到后的第二天上午，我们坐在老图书馆前那座两层的教学楼的二楼靠东第二间教室里等待班主任来上第一节课的情景。大约8点左右，一位身高1.70左右，身材壮实，梳着背头，穿着一件湖兰色短袖翻领衬衫和深蓝色直筒裤，右手夹着自卷“喇叭筒”香烟，面带微笑的中年老师走进教室，用带着福州腔的普通话向我们作自我介绍。他说：“我叫林谷祁，是你们的班主任，也教你们物理……”话音未尽，突然间，坐在最后一排，身高近1.9米的全班个子最高的魏亚光同学大声说：“谷祁，那还不是打谷机！”全班同学哄堂大笑。谷祁老师自己也开怀笑了起来，说：“没错，我就是打谷机。”他既不生气，也不批评，就这么坦然的一句话，同学们反而安静了下来。不过，谷祁老师很快凭着对学生的爱心，出色的才华和高超的教育教学水平，赢得了全班同学的尊重，再也没有人叫他“打谷机”的外号了。今天因为要写怀念老师的文章，同学们一起回忆往事，记起这个外号，反而觉得异常亲切，只可惜老师已与我们天人相隔，留给我们的只是无尽的思念。

三年时间， 1000多个日夜，我们与谷祁老师从陌生到熟悉，到相知，到深交，最后成为莫逆之交。我们的师生情谊超越了年龄，超越了时代，一直到永远。

1940年2月，谷祁老师出生于福州郊区的一个贫困家庭，但他自幼聪明，父母便想方设法送他读完高中。1962年高考，为获得国家对师范类学生的生活补助，他报考了全国重点大学华东师范大学物理系，并以高分考入。1966年毕业后，他被分配到江苏扬州工学院任教。1971年1月，因为国家发展军工事业的需要，他被选调到江苏5308厂担任技术员。5308厂创建于1969年，是国家重点军工光电仪器和激光武器研究制造企业。1975年3月，谷祁老师又被调到古田八中担任物理老师，1978年10月调到古田一中，这样，才有我们全班63个同学的幸运。

二、夜晚家访

我们班63个同学，乡下来的都寄宿，晚上都到教室自修。谷祁老师恰好也住在学生宿舍楼的二楼，能经常了解寄宿生的学习和生活情况。但来自县城的学生全部通学，只有上课时间才能与老师见面。为了更多更好地了解班上通学生的家庭和在家里的学习情况，他经常利用周末的晚上和没有晚自习值班的晚上去家访。那几年，他每年都要到通学生家访问两次，而且无论到哪个同学家，都面带微笑，平易近人，给学生带来温暖和信心。

陆菁同学至今仍记得高一上学期的一个深秋的夜晚，都9点多了，谷祁老师还独自一人到她位于古田三小的家中家访。陆菁家当时居住条件比较简陋，房子是1958年移民时建造的。陆菁当时正在厨房的饭桌上做作业。谷祁老师就坐在吃饭用的椅子上与她的父母攀讲，了解她在家中的学习情况。此后，谷祁老师又多次到陆菁家。其中有一次家访陆菁记忆特别深刻。那个时代，对学生来说最好的文化娱乐活动莫过于在周末看一场电影。谷祁老师无意中发现陆菁经常在周末去看电影，于是，他便去找陆菁家长，希望他们能让陆菁抓紧周末时间，集中精力学习，争取考个好大学。我们班上的其他同学，如宋淑霞等也遇到类似的情况。

2002年春节，魏公华先生(前排左五)、林谷祁先生(前排左六)、李扬强先生(前排左七)

与1982届高三(6)班的学生们在一起。

陈超群同学是我们班长，他的父亲当年是县饮服公司的厨师，做得一手好菜。超群篮球打得好，是一中篮球队骨干队员，学校经常派他去参加各类球赛，这难免会耽误学习。为此，谷祁老师经常去他家，给他补课。有时补课晚了，超群的父亲会做一两个菜请谷祁老师一起小喝几杯。在几番客气之后，也就客随主便了。谷祁老师酒量好，又遇上好厨师，酒逢知己千杯少，自然推杯换盏，不亦乐乎。后来，他去超群家时也少不了带上那个年代时髦喝的“小角楼”牌白酒。在辅导完超群功课后，就与他的父亲小酌。不过，谷祁老师酒量虽好，但每次都只喝到微醺，就抽起他自卷的“喇叭筒”香烟，沉醉于他自我的世界中。

秦碧珍同学家住影剧院宿舍，父亲是福州人，初次家访，就与谷祁老师认了老乡。他乡遇老乡，分外亲切，自然也多了许多话题。碧珍的父亲也爱喝点小酒，与谷祁老师有着共同的爱好，周末有空，谷祁老师便时常到碧珍家找他父亲小酌几杯，但仍忘不了给碧珍辅导功课，答疑解惑。

余祝钦同学高一时生活困难，谷祁老师在家访中了解到这种情况后，就把当时班上名额不多的助学金给了她。高二家访时，谷祁老师发现她家经济情况已经改善，就对她说，现在你家生活慢慢好起来了，助学金就让给比你更困难的同学吧。为此，祝钦同学非常钦佩谷祁老师的爱心和公平公正之心。

30多年时光一晃而过，随着同学们到了知天命的年龄，许多往事逐渐淡忘，但谷祁老师家访的许多细节，不仅学生们记得，家长们也都记忆犹新，念念不忘。

三、假期补习

我们班语文、物理、化学成绩都很好，但数学就不理想了。高一、高二两年的半期考和期末考，我们(6)班的数学平均分都排在(5)班、(7)班和(8)班之后。全班同学都很有意见，私下向谷祁老师反映了好多次。到高二下学期时，我们班准备联名向学校领导写信，要求撤换数学老师。谷祁老师获悉这一情况后，多次劝我们不要写信，要给数学老师留一份面子，他说他会想个妥善的办法解决这个问题。我们都尊重谷祁老师，没有联名写信，而是等他帮我们妥善解决这个问题。到1981年7月底，谷祁老师联系到当时一中很出名的数学老师魏公华，在暑假专门安排一个月的时间给我们补课。

   林谷祁先生(前排右一)与物理组同仁们

今天请老师补课很正常，很容易，可在那个年代却不一样。一方面，同是一中老师，私下请别的老师来给全班同学补课，任课老师难免会有看法；另一方面，受聘请的老师也担心被任课老师埋怨，再者如果补课补完，学生成绩仍然没有提高，还会被人嘲笑。今天想起来，当时谷祁老师为了提高我们全班的数学成绩，他要承受多大的压力和委屈！在他的努力下，到我们上高三时，数学老师终于换成一中著名的魏公华老师。但高三已进入总复习，可我们班数学的许多基础知识还要公华老师重新教，时间那么仓促，无论我们怎样努力，都已无法迎头赶上。看着我们交上去的不及格的数学考卷，公华老师直摇头叹息：“太迟了，太迟了！”

1982年7月，我们全班参加高考，考上大学的仅十几个人，班上大部分同学数学不及格，谷祁老师为此心中愧疚了好久好久。第二年，我们班上许多同学都到一中补习，谷祁老师还是一如既往地关心我们的学习，给同学们鼓励、辅导。经历过第一次的高考失败，我们都很感激谷祁老师，越发努力学习。第二年高考，又有多人考上大学，谷祁老师才终于放下心来。

四、师恩难忘

说起谷祁老师对学生的爱心，我们班许多同学都难以抑制激动的心情。

1981年5月9日下午，魏亚光同学与一中其他班级的几个同学去学校附近的吉兆村玩。回来的路上，他们开起了玩笑，不料却把路边的黄瓜地踩得一片狼藉。被发现后，他们吓得拔腿就跑。种植黄瓜的几个农民把跑得慢的几位学生抓住强按到瓜田的水池中喝水，其中一个还打了这几个学生几记耳光。被打的学生回到学校与先期跑回的魏亚光等一讲，他们都感到咽不下这口气，决定大家都去叫朋友，晚上去找那几个农民报仇。当天晚上，魏亚光等10多人叫上100多号人浩浩荡荡冲向学校附近那一户打人的农民家。看到他们蜂拥而至，那个农民吓得赶紧把大门关上。当几次砸门无效后，魏亚光跑回家拿出平时用于炸鱼的一包炸药和雷管，另一位同学跑回家中拿来了导火索。魏亚光熟练地安装好炸药包，放在农民的大门上，点燃导火索。在导火索滋滋作响的时候，大家四散避开，只听“轰隆”一声巨响，强大的爆炸冲击波便把那户农民的大门轰塌。下午被羞辱的那几个同学带着满腔怒火，冲了进去，把农民打了一顿，甚至还用手掀，用棍砸，用刀砍，把农民的家砸了个稀巴烂。

这下可把祸闯大了，那户农民立即向城关派出所报警。第二天年纪稍大一点的当天打人的几个学生就被抓到公安局，做完笔录，有的就被刑拘。魏亚光还以为没事，第二天照样去上课。第三天，他在打篮球，学校保卫科魏老师陪同公安人员把魏亚光叫出去，他被当场戴上手铐，关进看守所。几天后，县公安局在县电影院召开处理“5.9”事件大会，古田一中高中学生全部被召集参加。爱生如子的谷祁老师，心急如焚，他当即联系了同是福州老乡的古田一中陈西和陈学庚副校长等5位老师，以魏亚光年龄尚小等理由向县公安局联名具保，将魏亚光取保带回一中，由学校几位老师严加管束。经过谷祁老师的不断奔波，县公安局最终同意林谷祁等5位老师取保魏亚光的请求。取保那天上午，谷祁老师等人亲自到看守所将魏亚光接回学校，使魏亚光免于被判刑。之后，谷祁老师有很长一段时间严格看管魏亚光，给他做思想工作，让他放下思想包袱，专心读书。时光过去34年了，魏亚光每当说起这件事，内心就充满无尽的感激。

不过，魏亚光同学其实很难真正做到用心读书，之前就是如此。谷祁老师找他谈心，辅导他学习，亚光看到老师那么关心他，就说他不是读书的料。但谷祁老师并没有看轻他，照样和他像老朋友一样相处。高二时，谷祁老师发现亚光的同桌不太愿意与他坐在一起，就很认真地对他说：“你自己不读书也就算了，但不要影响其他同学，你自己一个人玩你的，不要带班上的同学跟你去玩。”亚光看到谷祁老师讲的都是发自肺腑的真心话，没有铺天盖地的大道理，越发尊重谷祁老师。高考前选报大学、中专、技工志愿时，谷祁老师非常诚恳地对亚光讲：“按你的学习成绩，你连技工都考不上，但考不上技工会被人耻笑，倒不如去报考大学，考不上不会被人笑。”老师的真心话让亚光感动不已，后来他报考大学，虽然没有考上，但似乎也不会太丢脸。谷祁老师就是这样一个人，不仅在生活上，学习上关爱学生，连这么细小的事，他都替学生想得非常周全。

上世纪八十年代初期，我们班大部分同学家中经济条件都不宽裕，特别是一些寄宿生，生活特别困难，到了月底，还免不了饿着肚子去上课。看到这种情况，谷祁老师不时用自己的钱款和饭菜票接济困难的同学。黄良钟同学生活拮据，月底经常断炊。谷祁老师知道后，便及时将饭菜票用纸包好再用橡皮筋扎起来，在晚自修时悄悄塞到他的口袋。陈继生同学凑不足学费，谷祁老师就将不足部分的钱款不声不响地塞进他的口袋，让他得以读完高中。继生饭菜票吃完，挨饿一两顿后，又是谷祁老师暗中塞给他饭菜票。后来继生应届高考落榜，谷祁老师又动员他克服困难去补习。为了让他节省住宿费，谷祁老师干脆叫继生住到他12平方米的宿舍，直到次年他考上大学。这种雪中送炭的事情，谷祁老师做了不知多少，但他从不向别人提起，直到这次要写纪念文章，同学们聚在一起回忆，大家才得知这么多感人的故事。

林谷祁先生(后排居中)与县中学物理教学研究会的同仁们

李昌发同学痴迷看小说，时常在晚自修下课后在学生宿舍一层走廊昏暗的路灯下看到深夜。谷祁老师发现后，当即没收了他的小说，叫他赶快去睡觉。第二天谷祁老师私下在没人的时候又把小说还给他，并交待他要把时间花在功课上，小说看太迟了会影响第二天上课。昌发家中困难，仅有的两件旧衣服补了又补，冬天没有厚衣服，冷得直发抖。谷祁老师看到后，就把自己刚做的才穿了不久的一件“的确卡”上衣送给他穿。当年“的确卡”不但钱贵，还要凭票才能买到，谷祁老师为了学生都舍得相赠。其实同学们都知道老师自己家庭经济也不宽裕，他有年迈的双亲，还有两个女儿，爱人又是一个养女，养父母的赡养费还要由他负担。要接济那么多学生，他自己要怎样省吃俭用是可想而知的。

其实，谷祁老师不仅关爱我们，他还关心他曾经教过的古田八中的学生。当年八中多个学生的儿子到一中读高中，还住在他后来新分的套房中。谷祁老师义务为这些学生的子女补课，把自己的爱心延伸到我们同学的第二代。

当谢幕多年之后，当往事随风飘散之时，还能够被这么多人一点一滴、一片一段地回忆着，还原着，复活着，甚至，他的形象比生前更加高大，生者因此更加敬重他热爱他，或许，这就是平凡的谷祁老师的不平凡之处吧。

五、魂归古田

2000年3月，在一中辛苦耕耘 22年的谷祁老师光荣退休了，本来他可以回到福州与家人团聚，尽享天伦之乐，但他似乎更习惯古田的生活环境。他说过，在古田生活感到亲切，跟我们这些学生在一起很开心。因此，刚退休就又受聘到私立的古田溪山中学教物理。在溪山，他依然满腔热情，发挥余热，教好物理课，凭着渊博的知识和好脾气，好人缘，赢得溪山中学师生的爱戴，退休的生活过得十分丰富充实。

可是谁也没想到， 2005年11月，谷祁老师感觉吃饭时吞咽有点困难，就到古田医院找当医生的陆菁同学看病，经过检查，发现谷祁老师不幸得了食道癌。陆菁编了谎话暂时瞒着谷祁老师，私下通知老师的女儿女婿，让他们将谷祁老师接到福州去治疗。学生们专门联系了福建医科大学附属第一医院的专家为老师诊治，经过手术，专家成功切除了食道中的癌变部分。住院期间，我们班的同学闻讯立即派出好几批代表到医院看望他。看到这么多学生来看他，他非常高兴。他说，有一位在上海工作的学生来看他，专门给他买了一件棉衣，陪护了他好多天。那位学生离开福州前，给他打来电话说：棉衣中有一份东西是留给老师的，是她的一点心意，请老师务必收下。电话接完，他赶紧打开棉衣的内衬口袋，才发现里面有一个大红包，装有几万块钱。他非常感动，打电话给那位学生，一方面表示感谢，另一方面要将钱款退还。但那位学生说老师教她知识，教她做人，今天她要尽一点心意回报老师的培养之恩，坚决不肯说出自己的地址和银行帐号。谷祁老师后来还多次对好几位同学提起这件事，他感到不安，认为这份礼太重，他不敢接受。

由于食道手术后，食道会变狭窄。在回到古田休养期间，谷祁老师在一次吃饭时，羊肉卡在喉咙中，只好乘车去福州附一医院请医生处理。由于当时正在修路，汽车一路颠簸震动，反而把卡在喉咙中的羊肉震落到胃中。但因羊肉卡伤了动手术的伤口，导致食道发炎糜烂，伤及血管。2006年底，谷祁老师去古田商业大世界边上的兴福兴超市购物，在收银台付款时，食道血管突然破裂，吐血不止，晕倒在地。旁边的好心人马上联系120急救中心，在被送到县医院急救中心抢救时，谷祁老师告诉医生说，陆菁医生是他的学生。急救中心立即打电话通知陆菁，同学们才得知老师病重，纷纷赶到县医院探望。经过抢救，谷祁老师病情稍微稳定了一点，大家便放心回家吃晚饭，只留陈必达一位同学照料。可谁也没想到，仅十多分钟，谷祁老师的病情突变，大量吐血，就这么走了。同学们闻悉噩耗，纷纷赶到县医院，可老师已经永远闭上了双眼，离我们远去了。

在把人生最宝贵的年华献给古田教育事业，献给古田一中所有他教过的学生后，谷祁老师还把自己的魂留在了古田。在给谷祁老师送行的时候，闻讯而来的学生、家长、同事和亲友在古田县城的大街排起长长的队伍，大家都沉浸在悲伤之中。对一个普通教师而言，这恐怕是不多见的。

转眼间，谷祁老师已离我们远去10年了，但我们1982届高三（6）班同学却永远觉得老师只不过去远方旅游，他永远都活在我们心中。

陆思祁，虚拟人名，意为古田一中1982届高三(6)班全体同学无限怀念林谷祁老师。本文由该班校友提供材料，再由同届的一个热爱林老师但不愿具名的校友执笔整理而成。

（选自古田一中校园文化丛书之《三山往事》，江元堂主编，福建教育出版社2017年7月版。本文如与原书有出入之处，以原书为准。）